于小六骤然抬起头,吓呆了般眼瞳扩大,四肢不听使唤地颤起来,嘴巴快于脑子,说了句:“我不好吃的。”
鬼似是没料到他会是如此回应,目光短暂地挑上,在他眼眸处稍作停留,又转开。
这次倒是没被吓哭。
于小六接着补充,不过脑袋乱成一团,话也说不利索:“我身上没有肉,都是骨头。还有、还有他们说我不干净,你吃了会生病的。所以……”
话音停顿,长久没有继续。
鬼没等到他下文,视线掠回去。忽地与噙满泪花的浅眸触上,盈盈水珠盘旋眸中,颤而欲落,宛若清晨枝叶上凝聚整夜的露珠,怜人而干净。
于小六未尽的话终于续上,话声乞求,尾音哽咽:“可不可以不吃我?”泪珠脱眶,断了线般坠落。
鬼默了半晌,忽地再次消失了。
—
于小六拾掇好心情,背上箩筐,捡起昨夜被吓掉的锄头。可惜陶壶碎了,他暂时没有新的能用来盛水,只好在出发前多灌了几口水。
山间薄雾渐消,犹如影影绰绰的白纱掀落,过盛的日光笼罩,一半洒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上,一半倾泻山路,铺就条金灿灿的大道。
边走在前往田间的路上,于小六边忍不住想起刚才鬼说的话,他说他要吃自己,是真的吗?
难道他缠着自己,不是因为想要挖心,而是因为饿……
于小六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即便吃了些东西,可依旧没有饱涨起来的意思。
他太知道饿的滋味了。那会三舅爷和村民把他送到山上时,再三跟他要求,说会每天给他送饭,不许他下山。
他那时也就四岁,听不懂他们的话,只知道他们要留下自己独自一人,心底虽然害怕得紧,可父亲没了,他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三舅爷。
三舅爷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只是他在山上等了一天,没等到三舅爷,也没等到其他村人来。他太饿了,肚子都痛了,地上的草绿绿的,他抓起来就往嘴里塞,苦苦的,很涩口,还沾着土渣。
他呛着吐出来,接着又赶紧抓起来,大口大口塞回嘴里。
好在第三日,舅爷来了。
饿的滋味深刻在骨子里,叫于小六每每想起,心底生惧。如果鬼是因为饿得受不了,才这般缠着自己的,他大概是能理解的。
可是鬼不能因为这个理由就吃掉自己,可以跟他打打商量,帮他找其他吃的用来果腹。
日光铺照,一日拉开序幕,鸟儿轻啼一声越上枝头,底下的蛛网震了震。
陆陆续续有村人扛着锄头上地里干活,碰到时便招呼一声。眼下快到秋收时节,大家指着田里的粮食吃饭,也盼着这些粮食能卖上些钱,填补生计所需。
于小六背着箩筐出现的时候,几块田里的村人都不由停下手上活计,抬起了头,黑洞洞的眼睛一转不转盯着他走来的身影,表情各异,有的低下头来跟身旁人嘀嘀咕咕说起话,手指指着走在田路中的少年。
枝头的鸟儿扑扇振翅,正欲飞起,翅膀上的羽毛扫到网眼密匝的蛛网,瞬间被收缚缠绕,悲戚的鸣叫划破长天。
于小六紧了紧抓着背带的手指,对他们的指指点点恍若不闻,专注地找自己那块田。
他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是今年开始,三舅爷不再送饭,而是递给他一柄锄头。第一次带他下了山,来到田垄里,在一片广袤无垠的田野中,给他指了块边角小小的田,贫瘠,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
三舅爷告诉他:“这是你爹的田,归你了。你也十五了,能养活自己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于小六可以下山了,他只是能来田里,其他地方还是不可以去的,尤其不能跟村人有过多的接触。
他放下箩筐,提出锄头,砸在地上,手背擦拭额上密集的热汗。浅褐色的眼珠映出面前的田,不由发出声长长的叹息。
挨边田里满是绿油油的作物,一片欣欣向荣。而面对他的是一块光秃秃的黄土地,几根好容易长出来的苗也是歪歪扭扭的,半死不活地萎靡着。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他都是照着别人学的,可是种出来的结果却偏差如此大。大抵他是没这方面的天赋,怕是日后吃饭都有问题。
“小六。”
背后有人喊了声,于小六当即回过头,发现是村长和三舅爷几个人。
这么大的阵势弄得于小六有些不知所措,指尖掐了下掌心,脑袋慢慢低下,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眉眼。
老村长发话道:“你过来,我们有事要问你。”
于小六“诶”了声,搁下锄头,走出了田垄。他们并不靠于小六很近,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围了个半圈,拉长的影子罩在于小六的身上,像是被困在牢笼之中。
“昨儿个晚上,我们听见有人大喊大叫。今儿个起来一问,才从你三舅爷嘴里知道,是你在喊。”村长面色平和,一身灰色麻衣,手里抓着个烟杆,说话时满口的黄牙露出,烟味熏人,“你不是答应我们了吗?不下山。”
于小六局促地喘息了下:“我—”
“他是不是撞邪了!”一个中年男子大着嗓门,突然打断他的话,“我听见他喊得是‘救命’!”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顿时被吸引走,再转回到于小六身上时,眼底情绪各异,畏惧有之,厌恶也有,深深钉在少年的身上。
他的头垂得越发厉害了,声若蚊呐:“我、我……”
三舅爷冷斥道:“你说个什么鬼话!你亲眼看见邪物了?没根没据的,瞎说什么!”
三舅爷少时有一造化,云游的道士恰路过村子,到他家讨了碗水喝。当时便说与三舅爷投缘,征得三舅爷爹娘的允诺后,便带着人走了。
只是过没几年,三舅爷突然又回了村子,村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取出脖颈上挂着的古旧铜钱,说他已经得道了,可通阴灵神仙。
此后三舅爷便靠着这个,在村里当个活计,彻底留了下来。
在这些事上,他的话最有威信,村里人把他当作神仙的化身,无有不听的,生怕犯了忌讳,惹神不满。
“是这个理,孙家小子说话要慎重,没凭没据的话少说。”村长出来主持公正,顺带着抽了口烟蒂,白色的烟雾徐徐攀上,模糊了所有人的脸,五官逐渐扭曲变形,犹如吃人的妖鬼。
虽则都是未经证实的话,可到底在大家心里种下了颗怀疑的种子。谁都不敢保证,这话是不是真的,他们都没见过,同时也不知道三舅爷是不是真的能看见。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暗戳戳地聚集在三舅爷的身上。
村长也在这时说:“还是于老说说罢。”
三舅爷顶着众人的注视开口:“就还照之前一样,清清小六身上的污秽,大家也就不用担心了。”
—
田边的箩筐独自留下,旁边摆着尚未发挥用处的锄头。田中耕作的村人们望着渐行渐远的一行人,唇角牵起,露出了个心满意足的笑。
村长一行人带着于小六来到位于半山腰处的山神庙,里面供着庇护他们的山神。巨大的神像垂首悲悯世人,神像的影子罩住了于小六的身体,敛目静静凝望着他。
“可跪下了。”
发话的是三舅爷,他和其他村人一起在神像面前虔诚地拜了拜。
之后众人退到山神庙外,寸步不移地注视着被留下的三舅爷和于小六二人。
于小六伏跪在蒲团之上,手背挨地,额头枕着掌心。焚香的味道飘悠降入鼻腔,寂静的庙宇中,一切声响变得扎耳。
鼓动的心跳声,加快的喘息声,三舅爷在香尘中腾洗柳条的细微动静。
四岁时,也是如此。然后五岁、六岁、七岁……十五岁。
没关系的,只是疼一下,只是要跪一个晚上。
“山神在上,今有污秽之人于氏小六。降生时累其母殒命,生四年,其父跌落山崖,尸首不得寻。于小六孽业缠身,乃煞星命轮,恐祸及村人。故请山神抚顶,恕其罪,还其清白无浊之身。”
三舅爷稍显沉浊的嗓音往复回荡,话罢,右手颤巍巍扬高。
“啪”!
两指宽的柳条凌空横抽在少年单薄的后背上,他如脆弱的雀鸟,翅羽扑扇了下,却无力展开。
鸟儿被蛛网束缚了翅膀,看似能轻松除去,然而粘连无数,层层包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困在了枝头。
三舅爷嘴里念念有词,重复在肃静的庙宇间。随着柳条一下下鞭落,香灰腾飞飘散,涤荡在金灿灿的日光中。
神像沉默地注视着,门外众人亦不语,可眼神和目光格外紧切,焚烧着烈火一般。
足足七七四十九下,照三舅爷的话是抽尽了身上积着的秽煞,接下来的就交给山神了,于小六需要跪上一夜,接受山神抚顶。
门外的几个人看得意满心足,忌惮恐惧的面上起了些肉眼可察的笑意。原先说于小六撞邪的那个中年男子笑着跟村长攀谈,夸赞起三舅爷的神通,说他简直是村里的活神仙。
于小六松开紧咬的齿关,释出口重喘。他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打透,印出道道清楚的鞭痕。
“小六,好好在此跪着,如此才能继续留下来。”三舅爷语重心长地说着,而后脚步声远去,很快变化成交谈的笑声,传进于小六模糊的耳底。
声音就像隔了层水般,听得影影绰绰,不甚清晰。
很久很久,尘埃落地,说话声都消失了的时候。他才低低地“嗯”了声,回应刚才三舅爷对他嘱咐的话。
—
天色变换,日光倾斜,转被暮色一点点吞噬,光线变昏变弱,最后彻底暗了下来。
山神庙建在半山腰,群山环绕,高树遮蔽。一入夜,黑得不见五指,偶有沙沙的异响,不知是野物还是什么旁的。
幸而庙中的烛火尚未燃尽,村人信奉山神,庙里拾掇得干净,摆的灯烛也多。烛光摇曳,惺忪光芒虚晃过供台上供奉的一些野果。
神像的影子拉长飘摇,一线檀香盘绕升空,一晃之间,门边突然出现了道高大的身影。
“你在这里跪着,是觉得它能保护你?”
生冷的话音只回荡在于小六的耳畔,他身体下意识地作出反应,抖颤了下,可也只有这个反应了。
鬼面色阴沉下来,青白的脸霎时布满了森然鬼气,他似乎对于小六不回答的行径感到不满,脚步迫近。
这时,于小六伏跪的背影忽地动了下,慢腾腾地挣扎支起,动作时被压僵了的骨骼喀喀作响,一片阒寂中显得突兀而刺耳。
他挺直背脊,朝着悲悯的神像伸出了手。
“我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它就帮不了你。”鬼站定脚步,凉凉讥讽。
他以为于小六是想向神像求助,祈求能消灭自己,就像之前那些人做的那样。
可于小六充耳不闻般,继续伸手,接着指尖触到台面上的盘子,从里面摸了个红彤彤的果子。
而后侧过身,双手托着那颗果子,脑袋徐徐抬起来,浅黄色的烛光泼落,柔顺的刘海扫开清秀干净的眉眼,半张脸都铺上淡淡的温柔色。
他小心把手向前送了下,抬眸瞧来时,呦鹿一般,张着圆圆的眸:“这个,给你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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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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