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六眼珠轻微转了转,被照耀在眼皮上的白光给晃醒了。他眼睫缓慢上抬,模糊的视野中浮出青色床顶的形状。
是家,他睡在家里的床上。
那昨夜遇到的那些事和可怕的东西,难道都是梦?
是梦吧……
他眨了下眼,视线慢吞吞往旁边挪了半寸,一道青白的面闯入眼底,鬼气森森,寒意迫骨。
心脏骤然收紧,被只手给揪住了般,于小六不受控地惊叫出声:“鬼啊啊啊!!!”
“闭嘴。”
二字一出,划破长天的尖叫顷刻消寂。
于小六早已蜷缩到了床角,抱着脑袋,自顾自双肩发抖,看也不看他。
男鬼靠近,不闻脚步声,移动得却极快,在于小六的床边坐下。于小六被乌睫遮盖了大半的视野,却依旧能看到一只死白的手贴着被褥,蛇一样摩挲过来。
一声尖叫差点夺口而出,他急急忍住,只是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些。
眼看那只手越靠越近,就要碰到自己,于小六忍不住哆嗦道:“鬼、鬼大人,不是说、说了不杀我吗……昨夜我回去的时候,大人也没有出现……”
言下之意,鬼出尔反尔。这话说得字节不稳,可字里行间透出指责的意味,大概连于小六自己都没有发觉。
他就是觉得昨天鬼都说了不杀自己,晚上也没出现,今早就不会出现了,可没想到一睁眼还是看见了。
“你在质问我?”嗓音生冷,语气低下来,鬼味更浓,大白天的也极其瘆人。
纵使没看到他的脸,可那股子恐惧油然而生,窜上心尖,麻了手脚。于小六当然不敢反驳什么,亦不能为自己辩解,畏惧和委屈交织膨胀,一股脑儿冲撞心底。
八月的天,太阳尤为亮堂,照耀着蜀南大地,同样把于小六这间破破烂烂的小屋照得明亮。
日光一路摸到床上,透过男子胸前的伤口,洒在少年的身上。
少年深深埋着头,发色并非完全的黑色,而是浅浅的金色,额前的发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见被他死死咬住的唇。
可忽地有什么闪烁着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过脸颊,蓄积在下颌处,滴落。
又哭了。
—
于小六哭也不敢哭出声,更不敢擦眼泪,生怕被鬼发现,会触怒到他,一个变卦突然掏了自己的心。
这并不是他胡乱猜测的,他看到那鬼胸口破了个大洞,里面没有心脏。加之昨夜鬼说只有自己能看得见他,不免想到三舅爷曾经说过鬼生于执念,执念越深,怨气越大。
大约这鬼缺了心,所以想要补颗心,不然也不能怨气那么重,总是缠着自己不放。
转头又想起昨夜三舅爷根本看不见鬼,骗了自己,于小六又一阵哀凄,心绪反反复复了半天,才意识到好一会都没听到鬼的动静了。
他给自己鼓了个劲,眼睫飞快抬起,瞟了一眼,赶忙低下。
在脑中回想刚才看到的画面。
鬼好像……不在了。
他大着胆子再次抬起眼,眼前空无一人,没有吓人的鬼,只有他收拾妥当的桌子,旁边摆着他昨夜来不及整理的箩筐。
鬼真的不见了。
少年大张着哭红的双眼,浅色的眸浮现几分呆滞,好似不可置信一般,左右查看了半天,脸上的泪痕挂在面上,眼角的泪将滴不滴,无害的呦鹿一般。
—
于小六把这些事暂且放在脑后,起床收拾了床,洗了脸,用叶子把牙齿也给刷了刷。
不过做这些时总是疑神疑鬼,生怕鬼再次出现,警惕地注意着周围。
简单收拾过后,他从柜子里翻出来件旧裳,这件又比昨夜他穿的那件要大,手脚处都长了一截。
原本水蓝的布料已洗得有些发白,边角处打有不同于原先布料的补丁,些许怪异。
于小六丝毫不觉,这柜子包括这屋子都是原先三舅爷一家用着住着的。自爹去了以后,他便被三舅爷和村人送到了山上居住。
这么多年,他早习惯了。
过大的衣裳不方便做事,他熟门熟路扯过条长布条,牙齿咬住一端,另一端穿过袖口,从另一头的袖口又穿了出来,两端在脖颈后系紧。
细长的胳膊一下露出大半,皮肤藏于衣衫之下,不常受日照,因而肌肤细腻白亮,腻人得紧。
于小六满意地把脑袋一点,如此袖子就不会碍着他做事了,裤脚更是好处理,卷一卷,扁起来即可。
昨晚发生了太多的事,起起伏伏,他连饭都没来得及吃。此刻肚皮扁扁,饿得都瘪了。
他得赶紧给自己做点吃的。
厨房就架在房子的边上,竹子为骨架,上面铺了些蓬草,底下架了口大黑锅。
他住的这地没有院子,无法落锁。不过他不怕被偷,就他自己住在这山上,也没人会来偷东西。
于小六掀开一旁陶缸的盖,抓起竹瓢,舀了勺粟米放到锅里,里面大多是粟壳和糠秕,再舀了瓢水往锅里一浇,烧起柴,锅很快沸腾起来,暗黄色的粟壳翻涌,很快香气飘了起来,钻进于小六的鼻子里。
他望眼欲穿,不禁舔了舔唇,望着锅里烹煮的粟米粥,馋得两眼直放光。
但只有粥是不够的,他今日还要干一天的农活,得再吃些别的果腹。
他在屋子附近的地里种了些菜,不知道叫什么,反正是他从山里带回来的,能吃,味道酸酸的,和着杂米粥一起喝,勉强可以顶一个上午。
很快桌子上摆上一道清水洗过,稍微腾煮过的菜、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早饭如此简陋,少年却笑逐颜开,碎金般的光惹过微红的眼窝,粉中翻出一点柔和的金,干净而明媚。
于小六甚至等不及放凉,端起来就着碗边快速而小心地嗦了一口,粟米的香气在唇齿间迸开,稍稍满足了饥肠辘辘的胃。
碗边烫得他端不住,复又搁下来,用筷子夹那菜,简单搁了些杂盐,稍微有点味道。
他吃得津津有味,冷不防一道寒意忽起,熟悉的毛骨悚然感令他嘴里的粥都僵在了喉中,无从吞咽。
一抬眸,直接掉下了凳子,筷子脱手,摔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鬼又来了。
于小六眼皮一酸,泪水汹涌而至,没有人能在面对鬼时毫无反应,至少他不行,他真的怕死了。但他不敢喊,因为鬼会不高兴。
结果不等泪水掉落,对面的凳子凭空倒退几寸,刚好拉开个“人”能坐进去的空隙,鬼就这么坐了下来。
他也不说话,指骨支着额头,闲闲散散的姿态,浓黑的眼珠落在于小六的脸上。
如今日这般天光大好,于小六通常是不关门的,他喜欢开着门看着门外山色吃饭,心情也会好很多。
耀眼的光没有阻隔地涌进来,衬得那张死气缭绕的面庞愈发灰败,同时也让他的眉眼轮廓清晰地衬映,清亮了好几分。
鼻梁高挺,眉弓深压似刃,眼瞳若寒星,眼尾些微挑上,敛于眉梢。凌厉而俊俏,犹似磅礴山岳腾于画卷,寥寥几笔,意形皆显,震慑人心。
若非脸色青白,黑气纠缠眉眼间,于小六私心认为他比村里那个招了不少姑娘喜欢的李大壮还好看,这张脸若是活人,肯定能迷倒村里所有的姑娘。
被他这张脸带得思绪跑了偏,一时恐惧都忘了,意外的发现这鬼没什么动作,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自己,要不是还在眨眼,于小六几乎以为他死了。
不对,是已经死了。
于小六定了半晌,慢吞吞摸坐起来,没发出什么大动静。接着小步挪到外面,鬼的视线就跟着他动,看到他出门后一瞬加快的步伐,唇角僵硬地牵出个笑,略带讥讽。
但没想到很快于小六又回来了,手里还端了个碗,他小心翼翼地走着,但可能是因为太烫了,一进屋立马放到了桌上,正好就在鬼的面前。
于小六把烫红的手捏在耳朵上,稍微缓解了,放下来,两手局促不安地牵紧。
迎着鬼侧来的目光,头低着,领口后撤,一截曲颈稍露,零散几柳子碎发,他声色慢吞地说道:“你……你吃。”
他想法简单,三舅爷说鬼都保留着一丝作为人的善念,只要好好对待,对方就会被感化。
舅爷看不见鬼,也不知这话真不真。但总归于小六不想被掏心,便死马当活马医,先唤醒鬼残存的一丝善良。
这粥是他今日的早饭加午饭来着,分给鬼喝,他心里其实是不大乐意的,但为了不被掏心,总得舍弃点什么。
譬如这粥。
鬼坐在少年正前方,纵使少年已经把头埋得很使劲了,可他的表情变化一览无余。
鬼将他割肉似的不舍表情收入眼底,剑眉轻挑了下,没管那粥,亦没告诉于小六他根本不用吃东西,只口气阴沉着慢慢道:“我吃人,不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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