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较高处,下巴无意地搁在肩头,先去看了看自己的小狗,然后才抬起眼睛,以俯视的姿态将目光落到几人身上。
从空窗之上泄落的日光和大气一样丰沛、充盈,男孩完整的面容清晰地显露在视野当中。他的脸上既没有露出预想中的瞠然的表情,也没有表现出一丝困惑。对于这三个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陌生人,他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像一汪澄明见底却难以搅动的深潭。
谁也没有进一步动作。突然间,男孩剔透的瞳色晃了一晃,就像玻璃杯中的茶色波特酒在成束的日光中轻轻曳动了几下。
他跳下了桌,径自从几人身旁掠过,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黑毛犬敛起一派恶相,调转头颅温驯地依偎在主人腿边,啪嗒啪嗒跟了上去。
“这狗怎么看起来那么凶,是家养的么,”岑默心有余悸,“我小时候被咬过,到现在都心理阴影。”
聂臻嗤了一声,嘲他傻帽,又叫他别废话赶紧吃,两人没说两句就要吵起来。
……
那是郑伯骁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他。
青年握成拳的手妥善地搁置到大腿上,坐姿端正,很有分寸。如果不仔细盯着他看,丝毫看不出他此刻的目光有多么唐突。
眼前的人似乎十分不好,两只眼皮在细细发着抖。
他们在射击场上练习打靶,由于长久的盯视眼睛疲劳受损,即使闭上眼休息会儿也还是又酸又疼,眼里进了东西只怕比这更加难受。
郑伯骁略思忖片刻,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哎,你去哪儿?”
“出去找找药店。”
学校里有医务室,利维坦领航分校如今在厥阳岛上暂时担任着物资中转处,他们在学校里几乎没缺过什么东西,这里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在经过总体规划之后预先投入建设的,并非凭空拔地而起,大家对这里的店户并不是太熟悉。
岑默听了说要和他一起去,只是还没走出店门就被拦下了。
“你俩等等,”聂臻及时出声,“这外面有药店吗。”
“当时迁居手册上就说了非必要物资可以酌情减带,但药品之类的东西一定要尽可能带齐全,除了我们学校哪还有能提供药的地方。”
“对啊,这方圆十里唯一一家药店估计就是咱学校了。要真有,还用得着咱们到处送货么。”
“那怎么弄,要不回学校一趟?”
方栩桥找着药从楼上下来,刚好看见几个大小伙摘了围裙正要出去。
“大家要走了吗?”她问。
“不是,方姨,一会儿他们还回来。”
听岑默说他们是打算回学校给方禀拿点药,方栩桥不免感到一丝熨帖,赶忙将几人叫了回来。
“药我这里都有的,大家就别幸苦跑一趟了,免得待会儿还把正事给耽搁了。”
“耽误不了什么,我们那儿的药比较全,要什么有什么。”
“没大家想的那么严重,这些药就够了。”方栩桥哭笑不得。
她将手里的药都拆开,又接着说:“要真有事哪还有功夫争论去不去的,刚才就拿星舰给他运走了。”
厥阳岛上的军用战舰也是所有星舰中航行速度最快的。她是想说,确实没到那种地步,否则她是不会和任何人推拒的。
几个青年这才作罢。
就在方栩桥为方禀上药的时候,钟叔找了过来。两人打过招呼,钟叔笑呵呵地说人已经都找好了,大家正在慢慢往地里去,要郑伯骁他们也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过去。
“现在日头下去了点,咱们早点开始干,看看今天能干多少。”
众人接二连三应声说好,就要跟着钟叔出门去。
“小岑,今天方禀就不跟你们一起去了。”方栩桥站在门口目送他们,“晚上大家记得过来吃饭,我做好了等着你们。”
随即转向钟叔,羞愧道:“钟叔和钟婶要是不嫌弃晚上也过来一起吧,我们家这两口人实在不好意思。”
“行,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钟婶正愁晚饭不知道给这些大小伙子做什么好呢。”钟叔还是一副笑模样,圆润的鼻头,硕大的耳垂看起来福气又吉祥,“咱们邻里邻居的不计较那些,什么出不出力的,你这不就给大家帮了大忙了。”
临走时对方禀说再见,方禀听见后竟也转过身子,眼里包着眼药,像只招财猫似的冲他一板一眼地挥了挥手,逗得钟叔喜地欢天,给旁边几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相较于海滨之上的居民住宅区来说,种植向日葵的地方深入内陆腹地。远远望去,碧绿的茎秆葱郁茂密,悠扬的海风吹拂过来,撩开表层金色的花瓣,那甜蜜的气味如同一块巨大的枫糖淋面蛋糕。
他们带着工具走近,硕果累累的花盘将花枝压垂出一个夸张的弧度,这副画面不禁让人想起那位极擅长刻画向日葵的荷兰画家。他的画作中所呈现出的场景就是这样,或者说眼前的景象就如他画中那般,远远不止。
它们长得太过灿烂,也太过高大了。火红的花托没过他们的肩胛、头顶,犹如远古时期波西米亚的游牧先灵尽情地俯瞰着每一个人。然而这样成片的宏伟的烈日,却不得不坠落了。
郑伯骁最后望上片刻,蹲下身去组装割机。
“我怎么觉得怪可惜的。”身旁有人沮丧道。
“是很可惜。”郑伯骁感慨道,“但只有割了它们,我们才能种下新的东西。”他启动引擎,朝着广阔无垠的向日葵地走去。
十二个人,十二台机器占据十二个位置,顺着同一方向由外向内进行收割,协作的轰鸣声向四面八方传开,粗壮的茎秆扑簌簌应声倒地。
倒下的茎秆被人陆陆续续合力拾掇上运输车,等到车厢满得快要逸出时,便拉去附近腾置出来的空地上卸了,有人负责在后面用耙子将它们铺陈开。
郑伯骁暂停割机,偏头蹭去额头上累累的汗渍。一颗侥幸滑落的汗珠蜇得他眉心一蹙,青年干脆地抬起腕骨,抵在深邃的眼窝深处轻轻蹭了蹭,再睁开眼时,不禁愣在原地。
天上静谧的絮云就像一件巨大的褴褛的衣衫,无法遮盖住群星的闪耀。
“伯骁,”岑默嬉皮笑脸地揽着聂臻迎海走过来,“走,收工了!”
暮蓝色天际宁静而高阔,青年模糊的面容隐入了这样日夜交歇的时刻,忽然牵出一个笑来,疲惫的笑容却显得异常温和。
三人收了机器并肩往回走。
方家开席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方栩桥端上最后一道菜,摘了围裙落座时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人数不对:“小郑呢?”
“伯骁去洗手间了。他好像有点过敏,我看他两只胳膊上都起了红疹子。”
“哎哟,严不严重啊?”方婶听了担心地皱起眉。她今天也跟着去地里帮了忙,那些向日葵叶子表面的毛刺喇喇的,和她一起的好几个人都中了招。
“那大家先吃着吧,也累了一天了,我上楼去给他找点过敏药。”她刚要站起身,不知怎么的又坐了回来。
“儿子,你去楼上给小郑拿盒过敏药下来行不行?”方栩桥看着方禀说,“人家今天上午也帮了你的忙是不是。”说完就等着看他怎么动作。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见方禀点了点头,推开座椅,听话地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在绿色的那个药箱里,别找错了。”
其他人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关窍,只知道女人大概挺高兴,好像有一件什么值得欣慰的事。
郑伯骁回来时大家都已经吃上了,席间还剩两张并排的空座,他擦着胳膊上的水渍,视线停留片刻后拉开了里侧的一张坐下,刚好和岑默挨着。
“怎么样,”岑默往前伸出一筷子,抽空偏头问,“严不严重?”
郑伯骁摇头表示没什么大碍。他埋头吃着东西,听他们聊天,身旁的椅子忽然传来刺耳的一声响,一盒铝板药片被扔到他面前的桌上,又因为惯性飞出去老远。
所有人一霎那停止了交谈,面面相觑。
方栩桥也有些意外。方禀拿完药回来了,而且主动找到郑伯骁把药给了对方,如果忽视他对峙一般地站在郑伯骁面前的话。
他一言不发,一味盯着面前的人,两手也因强烈的情绪而攥得发紧。
她立刻意识到不对,赶紧从座位里走出来,先是严肃地叫了一声方禀的名字,然后放缓了语气问:“怎么了?”
方栩桥一错不错地观察着他,明白了什么,指着里侧那张椅子问:“这个是你刚才的位置是不是?”
“椅子全部一模一样,我们大家都是随便坐,你坐另一张也是可以的。”方栩桥徐徐地说。
但方禀没听见似的,还是死盯着郑伯骁不放。他突然的剧烈反应令方栩桥感到头疼,还有一点措手不及,好像已经很久没见他这么拧过了。
“让他进来吧方姨,是我没注意,我坐外面就行了。”郑伯骁主动站起身来道。
“不,伯骁,你坐你的。”女人安抚的话语中却满是斩钉截铁的态度,“方禀,伯骁是客人,你不能这么对待客人。如果你不想坐这个位置,那就上楼去,我待会儿会给你送吃的上去。”
“哎小方,”钟叔劝道,“别生气别生气,大家都在一起好好的让孩子自己一个人待着多可怜啊,他要想坐里面就让他坐里面嘛,没多大事。”
“老头子少插嘴,人小方心里有数。”钟婶掐了一下自己老伴的腰,听他哎呀叫疼,咬牙切齿地低声警告。
其他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有点懵,连声劝道让方禀想坐哪儿就坐哪儿,他们都愿意换,不讲究这个。
屏息等待了一会儿,男孩身上剑拔弩张的气势在他坐下的一瞬间骤然消散了。方栩桥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又说实在太不好意思,忽然打断了大家吃饭。
“没事没事,这有什么的。”“是啊阿姨,这真用不着道歉,菜都可好吃了。”
“抱歉,”郑伯骁将药盒捡了回来,坐到方禀身边时出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占你位子的。我不知道你之前坐在这儿,别生气。”
方禀对此没什么表示,郑伯骁也就不再多话了。
气氛比之先前确实多了一丝僵硬,岑默笑哈哈地说:“你看这事儿闹的,我就说小饼待见我你还不信,他就乐意挨着我坐。”说完特别夸张地给了聂臻一巴掌,属于表演痕迹最重的一种圆场方式。
聂臻就像捻了一坨狗屎一样,一脸不耐烦地把人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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