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人类在星际间殖民的车骑冲破了科技的桎梏，沉重而又无情地碾向宇宙中恒久共生的其他星系，并以失败告终。
在这场准备得充分却又不充分，被野心主导的版图扩张行动中，一切举动都变得不再像它最初时那样罪恶。
那些与侵占、掠夺、和压迫挂钩的行为因为人类不再相互戕害，从而变成了默许的，正当的，向着广袤的未知进发的合理军事手段。
出于如此崇高的目的，或许仅仅用殖民这个词来表述当时人们的所作所为，就显得不是那么恰当了。毕竟在人类眼中，这本该是一项被赋予探索与冒险精神，能够将人类文明托举到一个新的高度的伟大举措。
然而叙事者是多么擅长矫饰的生物，哪怕它溃败于权势与利益的争夺。
其间发生的流血与争斗，数以万计的生灵因此丧生，致使他们不得不退守太阳系，重建于战火中被毁于一旦的栖息地。
次年，各方割据势力终于选择在危急存亡的境地中握手言和。由星际空间中的各大阵营共同组成，致力于维护星际和平与人类安全的联合组织——提塔西格和平理事会——在这一年正式成立。
由它牵头的人造行星计划尚在孵化之中，便被提前引产，作为战后应灾举措受到启用。时至今日，太阳系中已经成功诞生了八颗人造行星，其中有六颗均被当作人类后裔家园陆续开放了移民通道。
岭蓝星就是这第六颗行星。
也不知道对方是晒不黑还是没晒足日子，好像从第一次见他时起就一直是这么白。郑伯骁走近，看清他手里拿着的一个金属块，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黑曜一般的光泽。
凿机发出细密的嗡鸣，男孩钻一会儿就将东西举起来迎着光线看一眼，朝它吹一口气，腮帮子鼓出一个包，吹完又举着端详半天。
淅沥的海风迎面刮了过来，他猝然低下头，一只手背无措地在脸上揩来揩去。金属碎屑带着细闪落到了男孩眼睛里。
“我去，没事吧？”岑默跳到他身旁问。
正当他嚷嚷要找个什么东西给方禀擦擦眼睛时，方才还在一劲儿观察别人的青年已经不知从哪儿捏来块濡湿的帕子，疾步走过来。
他利落地蹲下身，一手抬起方禀的下巴。
感受到陌生的触碰，男孩警惕地将横在面前的手臂格挡开，忽然失去重心，跌坐到地上。
咚咚一经接收到主人的情绪，立马龇牙咧嘴，狐疑地按爪俯在方禀身旁，作出保护的姿态，浑身跃跃欲试的模样。
青年也觉察到了男孩的抵触，温和道：“你手上太脏了，我只是帮你擦一下眼睛，没有别的意思。”
帽子阻隔了男孩额下大半张脸，郑伯骁等待几秒过后，向前更凑近了一些，尽量避免挨着对方的身体。
他试探性地将手背当作支撑，轻轻放在男孩下颚。“抬起来一点可以吗？”他轻轻说道。
见方禀没再反抗，青年认真动作起来，先是将他眼周的碎屑拭去，又用两指轻柔地将那层单薄的眼皮拨开，但迟迟没有下手去擦。
方禀被他指腹上的茧痂刮得有些痒，眼瞳微颤，控制不住快速眨巴了几下眼睛。
郑伯骁回过神，接着把手放开。
眼中粗粝的异物感似乎并未因此减缓几分，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方禀甚至想要动手去抠，被一把控制住。
“先忍忍，别揉眼睛也别转，小心有碎屑划伤你的眼球。”说着，已经将人打横抱起来，步伐稳健地朝屋里走去，“我现在就带你去用清水冲洗一下。”
金属块受力不均，破开时产生的碎屑颗粒形状和大小各异，郑伯骁甚至在靠近眼睑的地方看见一片棱状的，还好没有掉进眼睛。
怀里的人大概也正难受得厉害，任他抱着，没有过分挣扎。
方栩桥看见郑伯骁抱着方禀急匆匆往这边赶来，两手搭在围裙上，一时之间定在那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其他人见状也有点搞不清状况，慢慢围过来。
“他眼睛里进东西了。”郑伯骁快言快语，“方姨，水池在哪儿，要赶紧冲出来。”
方栩桥带着他们来到盥洗台，青年将怀里的人稳稳放到地上。她看到方禀眼角已经淌出许多泪水，就不由紧张起来，毕竟是眼睛，里面进了东西也可大可小。
方禀自发地弯下腰，拧开的水龙头正哗哗地往外流。他摸索着伸出手，接了一捧，然后将脸埋了进去。
很久也不见抬起来。
氧泡在冰凉的水中消散，眼中的灼烫也有了一丝缓解，紧接着，粗粝的不适感被另一种涩痛取代。
“怎么样？”他听到旁边有道声音这么问，“洗出来了吗？”
方禀没有反应，仍旧埋着脸。
郑伯骁环顾四周，注意到光洁的墙壁上挂着一根螺形软管。
方栩桥立刻将它取下来，递了过去。“小禀，我先替你把帽子摘下来好吗？”她像是知道郑伯骁想要怎么做，配合道，“让小郑帮你看一下眼睛。”
提前打了招呼，方禀通常不会抗拒她的动作，帽子顺利落到女人手中。
眨眼的功夫，软管成功与水龙头连接上。阀门拧到最大，即使水流湍急，流经曲折的管道过后也变得和缓许多，正如一股泉眼从地底汩汩冒上来。
“我帮你冲一冲，从眼角这个位置。”郑伯骁说。
洗手间里容不下这么多人，其他人就只能站在外面看，咚咚也蹲在门口。
不一会儿，青年微微俯下身子环过男孩肩头，几乎掩住了他，只能看见左侧露出的小半个肩膀，两人的脑袋也随着身体距离的缩近慢慢靠在了一处。
方禀立在原地没动。温热的触感覆上来，眼皮被人用手指捏住，轻轻往上提了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盥洗台乳白色的瓷底。
直到眼角抵上一股羽刮般的水流。几秒钟之后，水流停了下来。他闭上眼睛感受片刻，除了一点点酸，再没有多余的不适，异物感消失了。
方栩桥手里拿着一块干爽的毛巾，甫一见他抬头便迎了上去，边擦边说：“这下好点没有？还有没有不舒服？”
方禀抿了抿嘴，向她摇头，眼里泛起几缕血丝。她仔细看了看，还好，只是轻微泛红，并非出血症状，应该是被刺激狠了。
“去外面坐着等我一会儿，伯骁你帮阿姨看着点他。”方栩桥把他带到藤椅上坐着，“我去拿眼药过来。”
女人走了。几个小伙子做出一副忙碌的样子，东瞧一眼，西望一下，趁男孩闭上眼睛缓和的空当，做贼似的往他脸上瞅。
郑伯骁就坐在男孩一侧，同样在看着他。
对方闭着眼时反而不像平时表现的那样冰冷，觑也不肯觑旁人一眼，只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座古老而又冰冷的机器，拧上插销，内里的机械装置便开始运作，眼睫也随之规律地模仿起了生命的迹象。
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身旁的这个人。第一次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打量他，打量他柔和的下巴，被碎发掩映的眉宇，还有那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室内黯淡了的半边瞳色。
思绪如低冷的气旋般疯涨，壮大，悠悠飘忽到半空，飘过了岸，一直触达到岛的那边缘。它不断向前，向前，终于找寻到记忆的时空中那双让人无法忘怀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彼时半坐在一张白色的一体式餐桌上。
食堂的钢筋骨架搭建得高比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墙上开了一排矩形空窗，窗外碧空高远。
吉伏鸟成群结队地在天地间来回穿梭，有时扑扇着翅膀朝食堂飞来，透过辽阔的空窗向外看去，好似一副美丽圣洁的中世纪油画。
郑伯骁和岑默聂臻三人端着餐盘晃悠到这儿来时，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有其他人出现。
人造行星计划自实施以来，整个星际的财政状况都很紧张，利维坦军事学院作为星际现存的最高军事学府，分校的修建一直都处于筹备之中。直到校址确定下来，校方便立马设法筹措到资金，开始动工。厥阳岛上的领航分校规模虽称不上是多么庞大，但也并不寒碜。
由于目前在校生的数量不多，校内有许多空置建筑物，这栋食堂便是其一。
方禀的出现令几人感到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他没有穿作训服，明显不是学校里的人。
岑默一时间竟不知道他们是该走还是该留，毕竟这地方是人家先来的。郑伯骁已经端着餐盘过去找了个位置坐下。
“什么情况？”他一只脚跟着跨进座位里，人还没坐稳就低声问道。
“不知道，难道是住在岸上的居民？”聂臻顺着岑默的目光望过去，“可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是死的还是活的？”对方戴着顶帽子看不清脸，岑默感觉周身瘆得慌，夸张地说，“怎么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整栋建筑中厅的第五立面扶墙而立向上升腾，作战靴踏在倒映出光影的地面时，踩出的声响清脆冷冽，同时带着空旷余音所特有的韵律。他们并未作出回避，谈话声也在旷荡的钢筋结构中变得比平时更响。
不远处传来异动，几人暂停了进食的动作，闻声看去。
桌上的人仍旧保持着刚来时的姿势，背对他们，朝窗外仰着头。也许是脖子累了，岑默略微松了一口气，只见对方双手向后撑在身体两侧，矮了下去，忍不住想道，这才是个正常人嘛。
几人这才注意到他身前的座椅上原来还有一只黑毛生物，体型还不小。
此时那黑毛生物跃下地面，压低脊背，威风凛凛地从桌下的空隙穿行而过，伴随着“呜咿呜咿”的狠厉嘶鸣，在逼近几步之后停了下来。
男孩这才被转移注意，循着声音扭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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