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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人间烟火

青竹翠蔓,星河喟叹。

回到竹轩,我褪下浸透血渍的外衫,将沾着煞气的指尖浸入阿渊早已备好的青瓷盆中。清水泛起涟漪,映出碎成银箔的月光,我饶有兴致地搅动盆里的月光。无论外界多大的风雨,回到竹轩的我们总能获得一份宁静。

阿渊扯过我坐下,专注地为我处理伤口,温声劝诫:“姑娘家可得仔细着,莫要留了疤。”

话音未落,屏风外突然传来一声嗤笑。阿星斜倚在雕花槅门边,换了套干净的衣衫,指尖把玩着寒光凛冽的匕首:“依我看,这朵带刺的野蔷薇比出鞘的剑还利三分。阿渊,你是没见着今晚,她挥刀时那股狠劲,连我这‘杀神’都要甘拜下风。”

我挑眉将浸湿的帕子甩在盆里,溅起的水花惊散满盆月影,“过誉了,你可是江湖赫赫盛名的第一杀手,我自愧不如!”

“若非辰王遇险……”阿星拖长尾音,狡黠的目光穿透烛火,“我可从未见过素来清冷的你,会为谁动了真怒。”

阿渊适时系紧最后一道绷带,带着兄长般的宠溺轻笑:“别打趣她了,我们阿素平日里,原是最知进退的。”

阿星摇摇头:“那是,能让她暴怒的也就是辰王。女生外向啊!”

这之后,江湖上便悄然传开一则传言:辰王府与寒星组织暗中达成了一笔不为人知的交易,覆灭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惊蛰杀手组织。

此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江湖势力瞬间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轻易对辰王生出刺杀之心。无疑寒星已与辰王捆绑,利益共殊,动辰王就是与寒星为敌。

至于辰王府是否真的清楚这其中的缘由,已然不重要。于我而言,只要目的达成便已足够。

第二天,将军府内,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屋内。丫鬟春芽轻手轻脚地走进我的房间,手中端着金疮药和纱布,准备为我手臂上的伤换药。我一手持着医书在看,另一手平放在桌上仍由她摆布。

春芽年纪虽比我小,却格外细心乖巧,平日里手脚也勤快得很,我很是喜欢,便将她留在房中伺候。

春芽一边小心翼翼地揭开我手臂上的纱布,一边忍不住轻声念叨:“姑娘又受伤了,往后可得千万小心些。若是这身上留了疤,将来嫁人可怎么好呀?”

我瞧着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这丫头年纪轻轻,居然操心起我的终身大事了,想来平日里没少听嬷嬷唠唠叨叨。

我满不在乎:“若是因为一道疤就不喜欢我,这样的人,我还不屑嫁呢!大不了,我就永远呆在将军府陪着嬷嬷。”

春芽听了我的话,脸上浮现出一抹纯真的笑容,脆生生地回应道:“那我也永远陪着姑娘。”

我看着她那单纯的模样,忍不住逗她:“你若是将来有了喜欢的人,可一定要早早告诉我,我定为你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嫁。”

春芽的脸瞬间羞得通红,她低下头,声音软糯地嗔怪道:“姑娘,莫要打趣我了!”

就在这时,褚明晏大步走了进来。他平日里对待将军府中的人宽厚友善,府中上下都知道我一直将他视作兄长,所以他在这将军府中行动颇为随意,即便是我的闺房,他也从不避嫌。武将府邸向来不像门阀氏族府邸规矩繁多,一向不拘小节。

春芽见了褚明晏,连忙起身,恭敬地行礼,随后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我大大方方地坐在椅子上,清脆地唤了一声:“王爷。”

褚明晏曾经说过,在他面前我不必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可以肆意随性些,我向来听他的话,便不再行礼。起初,嬷嬷还劝导我应知分寸,莫失了礼数,但见褚明晏待我宠爱,便也不再念叨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手臂上尚未愈合的伤口,眉头微微皱起,关切地问道:“为何又渗血了?”

我微微一顿,随口编了个理由:“可能是中过毒,所以伤口好得慢些。”

其实,我心里清楚,是昨日杀性大起,不小心把伤口给崩裂了,只是这话没法如实相告。

褚明晏没有再多问,他动作轻柔地为我的手臂重新缠上纱布。而后,他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说道:“这药是给你颈部伤痕用的,涂上它,保证能祛疤。”

他也担心我留疤,将来嫁不出去吗?女子为何要嫁人,依附于男子?如我这般,统领玲珑阁,笑傲江湖,自是恣意快活。

我微微仰起头,乖乖地让他为我涂药。此刻,我和他离得极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松木清香。他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伤处,动作极为轻柔,可我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他手上的动作似乎瞬间凝滞住了,紧接着,他缓缓落眼瞧向我,我下意识地看向他。在他那深邃的瞳孔中,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而后,我俩相视一笑。我竟发现他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

我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开口问道:“留下吃晚饭吗?”

褚明晏微微愣了一下,很快便回过神来,轻声应道:“好!”

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伸出食指和中指,递到他面前,说道:“我最近可一直在勤练射箭呢,等会儿演练给你看。”手指上都因拉弓弦结出了茧。

他眼中闪过一丝疼惜。

去年他回帝都时,我在他王府的演武场看他射箭。当时他兴致颇高,手把手地教我。那时,我射箭的准头实在是差,能射中箭靶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可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好好练”,我便暗暗记在心里,回府后立刻在将军府中设了箭靶,每日勤加练习。无论学什么,我向来都是全力以赴。

褚明晏看着我手上的茧,将我的手握于掌心,心疼道:“不行!你手臂上有伤,不可拉弓。我给你讲军事纪要吧。”

我虽有些失落,不能向他展示我多日来的成果,但一想到能听他讲兵事,立刻兴奋地点点头,应道:“好!”

每当与他相对而坐,我最痴迷的便是听他纵论兵事。从北境崇山峻岭间的雄关险隘,到变幻莫测的兵法韬略,他总能信手拈来,眉飞色舞间仿佛将万里沙场铺展眼前。

这些军事学识,本就是师父倾囊相授的课业。身为将门之后,我深知若想辅佐父亲与褚明晏,兵法韬略乃是立身之本。然而以往所学皆停留在兵书典籍之间,虽能对答如流,却始终缺乏真刀真枪的历练。正因如此,我才主动请缨,投身于父亲肃清海寇的战事之中,渴望在血与火的淬炼里,将纸上谈兵化作破敌之策。

日光照进窗棂,我拽着褚明晏的袖口往书房走。墙上那幅用青蓝赭石层层晕染的北境舆图,是我耗费半月心血描摹而成,此刻正静静悬于白墙,等待被赋予更多隐秘的军事注脚。这北境舆图,我曾在他书房见过,便默记了下来。

“此处隘口需用朱砂标注。”他修长的指尖点在图上某处,光晕在他眉骨投下暗影。我握着狼毫的手微微发颤,将红墨郑重地落在绢布,墨痕晕开时,恍惚见他目光里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涟漪。

“为何对兵事如此执着?”他忽然开口。

我垂眸轻笑,说这是承继父亲的志向,却不敢承认案头那些被烛火烤卷的情报,都藏着想为他分忧的私心。其实,我之所以如此努力地去熟知这些,不过是想尽自己所能帮他罢了。只有深入了解,才能更好地排布如何搜集情报,应对战事,在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给予支援。

他站在地图前,对着墙上挂着的大幅北境地形图,详细地讲解着这一年多来北境的布兵排阵,一边讲,一边在图上插上小旗做标记。

当讲到山脉走向时,我好奇地靠近地图,踮起脚尖,努力伸出手指去指图上的关隘。他见状,也跟着靠近我,从我的背后轻轻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指,带着我的手在地图上准确地落下位置。

我因为一直踮着脚,身子有些不稳,突然晃了一下,慌乱之中,我连忙伸手去扶桌子。与此同时,他也迅速伸出手,想要扶住我。结果,我慌乱间突兀地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他下意识地稍稍一带,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的手臂将我圈住,呼吸扫过发顶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我仰起脸,看见他耳尖泛起薄红,那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将军从未有过的神色。

他仓促后退半步,袍角带起的风掀动案上兵书,却依旧用平稳的语气继续讲解,仿佛方才的旖旎只是错觉。

我一直当他是兄长,平日里与他亲密接触,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此刻被他环抱住,我也只是微微一怔,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待夕阳浸透整张舆图,我将北境山川脉络刻进脑海。但我深知,纸上得来终觉浅,那些标注在绢布上的险关要隘,终究需要踏破霜雪去丈量,才能真正成为护他周全的铠甲。

晚膳时,我特意吩咐厨房备的是褚明晏爱吃的菜。

暮色漫过将军府飞檐时,嬷嬷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檀木食案,菜肴蒸腾的热气在暖黄烛光里缠绕。褚明晏向来不喜仆从近身,此刻便只有我和他落座。他瞥见桌上的菜肴时,浓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清蒸鲈鱼配着嫩姜,西芹百合切得方整,都是他最爱的菜式。

常年军旅生活的习惯,我原以为他会如往常般三两口扒完饭,却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象牙箸,将剔去细刺的鱼肉轻轻搁在我碗里。烛光在他眼底流转,映得那双常年浸着杀伐之气的眸子温柔如水。

“尝尝这个。”他又夹起裹着糖霜的山药。

我的瓷碗渐渐堆成小山。

待我咬着春笋慢吞吞咀嚼时,他已双手抱臂斜倚在太师椅上,烛火映着他的影子,随着他偶尔晃动的膝盖轻轻摇曳。

“多吃些。”他忽然开口,“可别被风吹跑了。”

我咽下最后一口莲藕汤,故意歪头逗他:“太胖了,你抱不动。”

话音未落,我整个人已腾空而起。褚明晏稳稳托住我的膝弯,将我托举到了他肩上,我慌乱间揪住他胸前的银线盘扣。穿过垂花门时,他微微屈膝,以免坐在他肩膀上的我的头磕到门上。他大步流星地向院子走去。

脚下青砖变成波光粼粼的水面,我惊得攥紧他肩头。我拍拍他,示意放我下来。他故意松了松手臂,我身体半空突然下坠,禁不住一声惊呼,双足着地后,一个旋身立稳,裙裾绽开如惊起的白鹭。我瞧得精准,仅差小半步,就一脚踏进水塘里了,裙摆堪堪擦过水面,惊起一圈细碎涟漪。

他急忙上前,揽住我的腰,把我带进怀里,生怕我落水。

我攥起拳头轻落在他的胸口,故意抱怨:“你故意把我丢进水里,我要告诉父亲,你欺负我。”

褚明晏看着恶人先告状的我,嘴角却噙着纵容的笑:“你太轻了,是风吹的,不赖我。”

我不依不饶:“今晚没风!”

褚明晏:“要不把你扔水里,我们再计较?”说罢作势要将我往水里送,掌心的温度却透过衣衫灼人发烫。

我缩着脖子往他怀里钻,听见他胸腔里传来低沉的笑,求饶道:“我不敢了!”

夜色裹挟着青藤的凉香漫过石栏,我仰头望着树藤间漏下的碎星,忽想起随父亲巡视海域时,那片在浪尖翻涌的银河。粼粼波光与星辰缠绵交融,银辉自天际倾泻而下,将整片大海浸染成流动的琉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那些金戈铁马的往事,终是化作喉头的叹息咽了下去。我亦无法向他诉说随父亲征战的事。

身侧传来衣袂轻响,他斜倚着青石,玄色锦袍被晚风掀起暗纹,眉间凝结着与这夜色相称的沉静。“见过大漠的星空吗?”他忽然开口,“星子坠在沙丘上,恍若神明打翻了银河,伸手便能捞起一把碎钻。”

我偏头望向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故意挑眉轻笑:“既是触手可及,那此番回北境,可要记得摘颗最亮的星给我做礼物。”

话落的瞬间,他忽然转头,墨色眼眸里流转着星辉,“若你随我踏遍大漠,我便摘给你。”

我很想说好,但他即刻又否定了自己的话,“大漠危险,你还是乖乖待在将军府。”风穿过藤蔓发出沙沙轻响,他的眸光突然黯淡下去,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我满不在乎:“有你在,怕什么!”

近来收到玲珑阁的消息:大漠各部异动,他应该正为此事忧心。他这次回北境可能得好长时间不回帝都了,我一时感触,禁不住挽住他的手臂,指尖传来织金锦缎的冰凉触感。“你带我去嘛。”

他轻柔地抚了抚我的头,“好!以后,带你去。”他口中的“以后”,应该是大漠平定之时,那这场大战便在所难免了。

夜色渐深,星河愈发璀璨。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天幕,耐心讲解着星宿的方位:“那是北斗,勺柄所指之处是北境;那边三颗连成直线的,是猎户座的腰带……”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我悄悄往他身侧挪了挪,将脸颊贴在他肩头。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困意如潮水漫上来。朦胧间,我感觉被稳稳抱起,绣着银线的披风裹住周身,熟悉的体温驱散了晨露的寒意。额头上忽然落下羽毛般轻柔的一吻,恍惚中听见他低哑的呢喃:“等我回来。”

直到房门轻阖的声响传来,我才悄悄睁开眼,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指尖无意识攥紧被角,窗外的启明星正渐渐隐去,却在我心头燃起一簇不会熄灭的星火。

几日后,褚明晏要回北境军营了。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心里空落落的,有些不舍。他来将军府与我告别时,我早早地就在院子里等着他。

记得初次告别时,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我僵着身子,指尖无意识揪着裙摆。那时总觉得这拥抱过于滚烫,像冬日里骤然靠近的炭火,烫得人不敢久留。

可春去秋来,晨露凝成霜花,这份温暖竟成了寻常。

再后来,我会在他转身前踮脚环住他的腰,指尖不自觉摩挲着他铠甲边缘的暗纹。有时兴起,还会攥着他玄色衣襟耍赖,任他带着笑意在我发顶落下叹息。

“这般舍不得我?”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揉碎月光。

我仰起脸,睫毛上凝着佯装的泪意,余光却偷偷瞧他眉间那抹宠溺。可当他的手掌覆上我的背,一下又一下地轻拍,喉间突然漫上酸涩——原来假作的不舍,早就在无数个并肩的晨昏里,酿成了真。

那些共度的岁月,让他成了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光。我把他当成家人,在我心里,他同父亲一样重要。

几个月后,漠北驿卒快马加鞭送来密函。暗红朱砂勾勒的舆图裂痕斑驳,字里行间皆是肃杀——北境各部盟会突发变故,铁骑异动,蛰伏在草原深处的危机逼近。若战火终难消弭,地形勘察与军备部署便如箭在弦,此时的褚明晏应早已厉兵秣马。而我,必要之时,须亲率玲珑阁精锐出关,于乱局中寻破局之机,为他减轻一份压力。

当夜,我召来卿栎,“你速往鄯州,与赫连侯府商议联防之事。唯有北境烽燧与西北关隘互为犄角,方能让蛮族折戟沉沙。”

我日夜兼程抵达朔州,换上玄色劲装,衣袂上暗绣的银丝云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乌发以玄铁发冠高高束起。铜镜里映出的身影,既有女儿家的明艳英气,又透着运筹帷幄的沉稳气度。

推开门扉,夜风吹动,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已隐隐传来远方的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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