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丝。
裴冶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缠绵了将近半月,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撤去它灼热而沉重的桎梏。高热最终在萧烬那近乎笨拙却异常执着的烈酒擦拭和常嬷嬷无微不至的汤药照料下败下阵来,转为低烧,继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咳嗽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整个人清减了一圈,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愈发单薄,裹在厚厚的棉袍里,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唇色浅淡,唯有那双渐渐恢复清明的墨色眼眸,因为瘦削,显得更大了些,嵌在脸上,带着一种病后特有的、脆弱的静谧。
与身体的虚弱一同悄然变化的,还有某些更深的东西。
那层被金丝雀事件彻底击碎、又因重病而无力维系冰冷伪装的外壳,似乎并没有完全复原。或者说,以另一种更柔软、更真实的方式重新生长了出来。
他对萧烬的恐惧仍在,那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对绝对强权的本能畏怯。但经过病中那几日昏沉沉的依赖——那双替他擦拭降温的微凉的手,那个让他依靠着喝水的坚实胸膛,那萦绕不散的、令人安心的冷冽气息——那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似乎被掺杂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安心感?
他不再像惊弓之鸟般,一听到萧烬的脚步声就瞬间绷紧到极致。虽然依旧会立刻变得恭顺安静,垂首敛目,但至少,不会控制不住地发抖了。偶尔,在萧烬目光没有直接落在他身上时,他甚至会偷偷地、极快地抬起眼睫,觑一眼那冷峻的侧脸或背影,碧眸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混合着残留惧意和模糊好奇的复杂情绪。
萧烬自然察觉到了这种细微的变化。
他的小狐狸,似乎……没那么怕他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这种认知,并未让萧烬感到被冒犯,反而奇异地取悦了他那强大的掌控欲和某种隐秘的占有欲。恐惧固然是一种有效的控制手段,但一份掺杂着依赖的温顺,似乎更令人满意。
他对裴冶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一些难以察觉的调整。命令依旧简洁冷硬,但那些刻意施加压力、带有惩戒意味的试探和逼迫减少了。他依旧会在夜晚索取,但动作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耐心,事后的清理也更常交由常嬷嬷来做,不再总是亲力亲为——仿佛在无意中,给了那具刚刚痊愈的身体一点喘息的余地。
深秋的最后一点暖意被几场连绵的寒雨彻底带走。初冬的第一场雪,在一个寂静的清晨,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裴冶拥被坐起,习惯性地看向窗棂,却猛地怔住了。
窗外不再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秃的枝桠,而是一片纯净的、耀眼的白色。雪花依旧如絮般无声飘落,将庭院、屋顶、芭蕉残叶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柔软的洁白。整个世界仿佛被重新净化了一遍,安静得能听到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狐族生于山林,天性亲自然,对四季变换、雨雪风霜有着远比人类更敏锐的感知。在族地时,每逢初雪,总是小狐狸们最欢快的日子。
裴冶几乎是下意识地掀被下床,赤着脚跑到窗边,隔着纸窗,睁大了眼睛望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碧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孩童般纯粹的好奇与惊喜,苍白的脸颊也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薄红。那对白色的耳朵情不自禁地竖了起来,微微转动,捕捉着雪落的声音,尾巴在身后小幅度地、快乐地摇晃着。
他完全沉浸在这片突如其来的雪景中,甚至忘记了时刻要保持的恭顺和警惕,忘记了身后寝殿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萧烬醒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纤细的少年裹着素色的中衣,赤足站在冰凉的地板上,趴在窗边,整个人几乎要贴到窗户上去。银色的发丝垂落,与窗外雪色几乎融为一体。侧脸的线条柔和而专注,那双总是盛着惊怯或麻木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倒映着漫天冰雪,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鲜活而灵动的光彩。
就像……一株久旱逢甘霖的植物,瞬间被注入了生机。
萧烬的目光在那因兴奋而微微抖动的白色耳尖和轻轻摇晃的尾巴梢上停留了片刻,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裴冶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隔窗观望不足以尽兴,他犹豫了一下,竟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扇支摘窗!
刹那间,一股清冽纯净、带着冰雪气息的寒风涌入温暖的室内,吹动了他的银发和衣袂。更多的雪景扑面而来,甚至有几片调皮雪花随风旋入,落在他的发梢、鼻尖,带来冰凉的触感。
裴冶轻轻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他觉得无比舒畅,甚至忍不住伸出纤细的手指,去接那飘落的雪花。看着晶莹的六瓣雪花在指尖迅速融化成一滴微小的水珠,他嘴角无意识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
那是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萧烬心底漾开了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他从未见裴冶笑过。哪怕是最卑微的、讨好的假笑也没有。
就在这时,裴冶忽然察觉到身后的视线,猛地回过头来。
当看到萧烬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靠在床头,深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裴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眸中的光亮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般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惊慌失措。他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猛地关上窗户,手足无措地站直身体,尾巴紧张地卷起,低下头,声音发颤:“大、大人……您醒了……奴、我不是故意……”
他语无伦次,又变回了那个惊怯顺从的傀儡。
萧烬看着他瞬间的转变,心底那丝因那罕见笑容而泛起的微妙波动,瞬间被一种不悦所取代。他不喜欢看到那刚刚焕发出的生机如此迅速地枯萎。
他没有斥责,只是掀被下榻,走到窗边,在裴冶惊恐的目光中,再次将那扇支摘窗推开。
更大的风雪景象涌入室内。
“想看便看。”萧烬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听不出怒意,“站在那里,能看清什么。”
裴冶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萧烬,大人……不怪罪他擅自开窗?还……允许他看雪?
萧烬没有看他,目光也投向窗外纷飞的雪花,淡淡道:“青丘的雪,比洛都如何?”
裴冶又是一怔。青丘……大人还记得他来自青丘?他迟疑了一下,极小声道:“青丘……雪更小些……山、山上都是白的,树也像开花一样……”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
“嗯。”萧烬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负手站在窗边,似乎也在欣赏雪景。
裴冶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心跳依旧很快,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他偷偷看着萧烬冷硬的侧脸,又看看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犹豫了许久,才重新慢慢抬起头,望向那片洁白的世界。
寒风依旧凛冽,吹得他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但他却舍不得关窗。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地站在大开的窗前,看着这场初雪。气氛有一种诡异的宁静和……和谐。
直到常嬷嬷端着早膳和汤药进来,被屋内的冷风激得打了个哆嗦,惊呼道:“哎哟我的公子!您病才刚好,怎能吹这样的冷风!大人您也由着他胡闹!”
她连忙放下托盘,快步上前要将窗户关上。
裴冶眼中立刻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和不舍,却不敢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看向萧烬。
萧烬瞥了一眼裴冶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眸子和微微抿起的嘴唇,开口阻止了常嬷嬷:“不必关。”
常嬷嬷动作一顿,惊讶地看向萧烬。
“拿件厚氅来。”萧烬吩咐道,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常嬷嬷虽觉诧异,却不敢多言,连忙去取了一件萧烬的玄色大氅。
萧烬接过那件对于裴冶来说过于宽大厚重的氅衣,并未假手他人,而是亲手披在了裴冶肩上,并用带子在他颈前随意系了个结。
厚重温暖的氅衣瞬间将寒冷隔绝在外,上面还带着萧烬身上那令人安心的冷冽气息,几乎将裴冶整个包裹了起来。
裴冶彻底呆住了,仰着头,愣愣地看着萧烬近在咫尺的、没什么表情的脸,感受着那突如其来的、带着强势意味的温暖,碧眸中充满了巨大的、不知所措的震惊。
萧烬系好带子,顺手将他被风吹乱的银发往耳后拨了一下,指尖无意间擦过那敏感的耳廓。
裴冶猛地一颤,耳尖瞬间变得通红,却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种陌生的、滚烫的羞窘。他慌忙低下头,心跳如擂鼓,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尾巴都忘了摆动。
萧烬转身走向桌案,开始用膳,仿佛刚才那个举动再自然不过。
裴冶裹着那件残留着体温和气息的厚重氅衣,傻傻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窗边。这一次,他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放肆地开窗探头,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望着。
风雪依旧,但吹到他身上的,只剩下氅衣也挡不住的、细微的凉意。
然而,他的心里,却仿佛被那件突如其来的氅衣,和男人那个看似随意却石破天惊的举动,注入了一股汹涌的、滚烫的暖流,冲得他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
他悄悄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摸了摸颈前那个粗糙的结,又摸了摸依旧发烫的耳廓。
然后,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纷扬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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