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种既定的轨道,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中偏转了方向。
那场突如其来的亲吻,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缓缓扩散,并未立刻改变水流的走向,却让潭底的景色变得有些不同。
萧烬依旧忙碌,早出晚归是常态。他的态度也依旧是那副冷硬莫测的样子,言语简洁,命令直接,看不出太多情绪波动。但裴冶却能从一些极其细微的地方,捕捉到那冰封表面下的一丝异样。
譬如,他批阅文书时,若裴冶在一旁看书看得入神,无意识地将书页翻得略响了些,萧烬不再会投来冰冷的一瞥,或是直接斥一句“安静”,而是偶尔会抬起眼,目光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停留一瞬,然后继续低头处理公务,仿佛那点声响并未打扰到他。
譬如,针线房的人果然来了,为裴冶量了尺寸,态度恭敬异常。没过几日,几套崭新的春装便送了过来。月白云纹绡的那套,飘逸清雅;雨过天青软罗的那套,柔和温润,衬得他银发黑眸,愈发精致出尘。裴冶换上后,有些局促地站在萧烬面前。萧烬只是扫了一眼,淡淡评价了一句“尚可”,便再无他话。但裴冶却注意到,那日后,他书案旁那张原本硬邦邦的紫檀木椅,被悄无声息地换成了铺着厚软锦垫的圈椅——是他常坐的位置。
再譬如,他偶尔在阅读时遇到实在难解的典故或生僻字,鼓起勇气去问萧烬。萧烬解答时,虽依旧言简意赅,却偶尔会多问一句:“看到哪里了?”或是“为何问这个?”虽仍是考较的语气,却少了些以往的审视,多了点引导的意味。
这些变化细微得如同春雨润物,无声无息。若在以往,处于极度恐惧中的裴冶或许根本无从察觉。但如今,那颗被知识和那个吻悄悄滋养出一点胆气的心,变得愈发敏锐。他能感觉到,那堵横亘在他与萧烬之间的、冰冷高大的墙,似乎……裂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缝隙。有光从那边透过来,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这种认知,让裴冶心底那簇小小的火苗,燃烧得更安稳了些。他依旧谨慎,依旧顺从,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时刻准备承受雷霆一击的恐惧,确实减轻了许多。他甚至开始敢在萧烬心情似乎不错的时候,提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属于自己的想法。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暖融融地洒满庭院。裴冶看了一会儿书,觉得有些气闷,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几株开始抽出嫩芽的芭蕉。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下书,走到书案前。萧烬正在看一份舆图,眉头微锁。
“大人……”裴冶的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小心。
萧烬并未抬头,“嗯”了一声,示意他说。
“我……我能去院子里……待一小会儿吗?”裴冶的声音细弱,带着试探,“就一会儿……晒晒太阳……”
他说完,便屏住呼吸,等待着。提出这样的要求,在他看来已是有些逾越。
萧烬的目光依旧落在舆图上,手指敲着桌面,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几息,他才像是刚刚处理完脑中的信息,随口应道:“想去便去。”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裴冶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就这么……简单?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烬抬起眼,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这呆愣的模样有些碍眼,眉头微蹙:“还要我请你出去?”
“不、不用!”裴冶猛地回神,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虽然很快又被他努力压下,但那亮晶晶的碧眸和微微抖动的耳尖,却泄露了他全部的喜悦,“谢谢大人!”
他几乎是雀跃着,轻手轻脚却又快速地退出了书房,像是生怕萧烬反悔。
看着他瞬间消失的背影,和那因为微小愿望得到满足而抑制不住的欢快气息,萧烬敲着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唇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冷硬。目光重新落回复杂的边境舆图上,仿佛刚才那点微不足道的插曲从未发生。
裴冶跑到庭院中,深深吸了一口初春清冽又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连日来蜷缩室内的阴郁。
他没有跑远,只是在回廊下那片阳光最好的地方坐下,抱着膝盖,看着庭院中忙碌的蚂蚁,听着远处隐约的鸟鸣,尾巴在身后惬意地、小幅度地摇晃着。
这种有限的、被允许的自由,对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恩赐。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发生在最看似平静的时刻。
就在裴冶沉浸在这片刻安宁中时,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并非官员拜见的通传,也不是寻常的车马声,而是一种……带着惊慌和哭喊的骚动!
裴冶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警惕地望向月亮门洞的方向。尾巴也瞬间绷直,耳朵机敏地转动着。
紧接着,就看到常嬷嬷脸色发白,脚步匆匆地穿过庭院,甚至顾不上看他一眼,径直朝着书房疾步而去!
出什么事了?
裴冶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朝书房门口靠近了几步,却又不敢真的过去,只能焦灼地站在原地。
书房的门很快被打开,常嬷嬷急促而压抑的声音传了出来:“……大人!不好了!城南……城南脂粉巷那边走了水,火势极大,顺着风就往……就往……”
她的话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惧。
然后,是萧烬冷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常嬷嬷的话,清晰地穿透门板:“说清楚!往哪里烧了?!”
常嬷嬷的声音猛地拔高:“就往、往西市那边去了!火借风势,太快了!香料铺子……就在那一片啊!刚才铺子里的老刘头拼命跑出来报信,说、说眼看就要烧到了!库里可还堆着今年刚到的、价值万金的南洋沉檀啊!还有、还有隔壁就是粮仓……”
后面的话,裴冶已经听不清了。
“香料铺子”、“价值万金”、“南洋沉檀”、“粮仓”……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萧烬名下有不少产业,这香料铺子似乎是极其重要的一处,利润丰厚,也是许多关系的维系点。若是毁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裴冶!不是因为火灾本身,而是因为他几乎能预见到,萧烬得知如此巨大的损失后,会是何等的震怒!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了一瞬。
随即,是茶杯被狠狠掼碎在地上的刺耳声响!
“废物!”萧烬的怒吼声如同炸雷,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那声音里蕴含的暴怒和戾气,是裴冶从未听过的骇人!“一群废物!连个火都看不住!”
常嬷嬷似乎吓得了哭了出来,连连请罪。
裴冶站在门外,脸色惨白如纸,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那熟悉的、被绝对力量和怒意支配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将他这几日刚刚积攒起来的一点微末勇气和安全感冲刷得荡然无存!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软红阁瑟瑟发抖、任人宰割的小狐奴。
完了……大人一定会震怒异常……这么大的损失……这么大的事情……
他会不会……会不会迁怒于自己?虽然与他毫无干系,但暴怒中的萧烬,需要发泄的出口……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玩意儿”,不就是现成的出气筒吗?
书房门被猛地拉开!
萧烬大步走了出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和冰冷的杀意!他甚至没看僵立在门口的裴冶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只对紧随其后的常嬷嬷和闻讯赶来的管家厉声下令:
“备马!调一队金鳞卫过去!立刻封锁街道,强拆火道,优先保住粮仓!至于铺子……”他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残酷的决断,“能抢出多少算多少!若是火势控制不住……便弃了吧!”
“是!是!”管家连滚爬爬地跑去安排。
萧烬大步流星地朝着府门外走去,玄色的衣袍下摆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
在经过裴冶身边时,那股冰冷的、带着硝烟和暴怒气息的劲风,刮得裴冶脸颊生疼,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尾巴紧紧夹起,连牙齿都开始咯咯作响。
萧烬的脚步似乎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
他甚至没有侧头,没有投来一瞥,只是冰冷地、不耐烦地丢下一句:
“滚回房里待着!别在这里碍事!”
话音未落,人已带着一身凛冽的戾气,消失在月亮门洞之外。
裴冶僵在原地,如同被冻僵的雕塑。那句“滚回房里”和“碍事”,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果然……果然如此。
在真正的大事面前,他这点刚刚萌生的、可笑的期盼和安全感,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依旧只是个无足轻重、随时可以被斥骂、可以被丢弃的“玩意儿”。
他白着脸,低着头,像一抹失去了魂魄的影子,一步一步,僵硬地挪回了那座华丽而冰冷的寝殿。
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远的马蹄嘶鸣和混乱人声。
世界重新变得寂静无声。
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萧烬神操作来了。
萧烬真的很出生,我自己都想抽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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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立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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