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死寂无声。
裴冶蜷缩在窗边的软榻上,将自己深深埋进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即将降临的、未知的风暴。窗外夕阳的余晖一点点褪去,如同他心中那点微弱的暖意,彻底被冰冷的恐惧吞噬。
巨大的失落和恐慌攫住了他。方才因为被允许晒太阳而升起的那点雀跃,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怜。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尾巴,将脸埋进膝盖里,身体抑制不住地细微颤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象着萧烬在火场震怒的模样,想象着那价值万金的香料化为灰烬,想象着男人带着一身怒火和戾气归来的场景……
每一种想象,都让他不寒而栗。
时间在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殿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夫梆子声、夜风吹过屋檐的呜咽、甚至只是烛火轻微的噼啪——都能让他惊得猛然抬头,竖耳倾听,心脏狂跳不止。
常嬷嬷中间进来过一次,替他点亮了烛火,又沉默地放下晚膳,似乎是想安抚他,但裴冶毫无胃口,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撤下去吧,嬷嬷,我吃不下。”
常嬷嬷看着他苍白失魂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多劝,只是低声道:“公子宽心,天大的事,有大人在前头顶着呢。”这话与其说是安慰裴冶,不如说是在安慰她自己。
裴冶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大人顶着的怒火,最终会倾泻到哪里呢?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晚膳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寝殿内只余几盏昏黄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更显孤寂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裴冶被恐惧和等待折磨得近乎麻木时,府门外终于再次传来了动静!
并非是车马喧嚣,而是极其沉重、甚至带着一丝踉跄的脚步声,正朝着寝殿方向而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亲卫压低声音的、焦急的劝阻:“大人!您的伤……还是先让府医……”
“滚开!”一声压抑着极度不耐和暴怒的低吼打断了下属的话,那声音嘶哑,却依旧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
是萧烬!他回来了!
裴冶猛地从榻上弹起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伤?大人受伤了?!
恐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担忧瞬间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冲到门边,想要打开门,却又在手指触碰到门扉的瞬间猛地顿住——
大人正在盛怒之中,还受了伤……自己此刻出去,岂不是正好撞在刀口上?那句“碍事”言犹在耳。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寝殿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率先扑面而来!那是混合着烟火焦糊、血腥气、还有冰冷夜风的凛冽味道,呛得裴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捂住了口鼻。
紧接着,萧烬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廊下昏暗的光线,如同一尊从地狱归来的煞神。
他身上的玄色衣袍多处被燎破,沾满了灰烬和深色的、疑似干涸血渍的污迹。发冠有些歪斜,几缕墨发凌乱地垂落在额前,更添几分狼狈和狂躁。脸上也有几道黑灰的痕迹,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边手臂的衣袖被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底下模糊的血肉和草草包扎的、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条!
但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那双深邃的墨眸在昏暗光线下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戾气、疲惫,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怒意。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裴冶吓得脸色煞白,呼吸骤停,下意识地就想跪下去请罪,虽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罪之有。
萧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攫住了他。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审视和一种极度不耐的烦躁。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火气,仿佛裴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裴冶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会惊恐地看着他流血的手臂。
常嬷嬷和一名亲卫焦急地跟在后面,试图劝解:“大人,您的手臂还在流血,必须立刻处理……”
“闭嘴!”萧烬猛地回头厉喝,眼神凶狠得让常嬷嬷和亲卫瞬间噤若寒蝉,不敢再上前一步。
他显然是在火场压抑了太久的怒火,此刻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再也无需掩饰,那暴戾的情绪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急需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而此刻寝殿内,唯一的目标,只有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看起来无比碍眼的小东西。
萧烬转回头,一步步逼近裴冶。他每前进一步,裴冶就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直到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柱子,退无可退。
浓烈的血腥味和烟硝气几乎将裴冶淹没,他看着萧烬不断滴落鲜血的手臂和那双盛怒的眼眸,恐惧达到了顶点,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大、大人……您的手……”他声音破碎,带着哭腔,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去碰触那伤口,却又不敢。
“手?”萧烬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嘲讽和暴戾,他猛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手,一把掐住裴冶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对上自己骇人的目光,“这点小伤算个屁!老子今天差点折在里面!你知道这次损失了多少?嗯?多少年的心血!”
他的力道极大,掐得裴冶下颌骨生疼,眼泪瞬间滑落。那粗暴的触碰和话语中的绝望怒意,让裴冶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
“对、对不起……大人……”裴冶徒劳地道歉,声音细弱蚊蚋,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对不起?”萧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更加骇人,“对不起有用?你除了会躲在这里哭,还会干什么?嗯?废物!”
那个“废物”像一把尖刀,狠狠刺穿了裴冶最后一点防线。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果然……还是迁怒于他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被这滔天怒火撕碎时,掐着他下巴的手却突然松开了。
萧烬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手臂剧烈的疼痛攫住,猛地闷哼一声,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瞬间的脆弱,快得如同错觉。
但裴冶看见了。
几乎是出于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本能,在那只受伤的手臂因疼痛而下意识垂落的瞬间,裴冶猛地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用自己微薄的力气,颤抖地、却异常坚定地扶住了萧烬那只受伤的左臂!
动作小心地避开了伤口,只是托住了他的小臂。
“大人!”裴冶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您的手……先处理伤口……求您了……”
他仰着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萧烬,那担忧如此真切,甚至暂时压过了他自身的恐惧。
萧烬的身体猛地僵住。
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扶住自己手臂的那双纤细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再看向裴冶那双盛满了泪水、却写满了急切担忧的黑眸。
那眼神,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被暴怒和冰冷充斥的心腔。
寝殿内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和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萧烬周身的暴戾气息,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触碰和眼神,生生打断了一瞬。他眼底翻涌的骇人怒潮停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愕然。
他预想了各种反应——恐惧的尖叫,徒劳的辩解,甚至是被吓晕过去——唯独没有预想到……担忧?和这般直接却又笨拙的触碰。
这个小东西……不怕死吗?还是……
常嬷嬷和亲卫也惊呆了,愣在原地,不敢上前。
良久,萧烬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依旧嘶哑冰冷,却似乎少了些许之前的狂暴:“……放手。”
裴冶吓得一哆嗦,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扶得更紧了些,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血流得太多……先包扎……求您……”
那温热的、带着细微颤抖的触碰,透过破损的衣料和血腥气,清晰地传来。还有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求您”,像羽毛一样,搔刮着萧烬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萧烬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在与体内那股毁灭性的怒意做最后的搏斗。
最终,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狂暴似乎被强行压下去些许,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晦暗。
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动作因为粗暴而牵动了伤口,让他额角的冷汗更多了些。但他没再看裴冶,只是转向常嬷嬷,声音冷硬得像块铁:“拿金疮药和干净布条来。”
常嬷嬷如蒙大赦,连忙应声而去。
亲卫也识趣地立刻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殿门。
寝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依旧紧绷,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冲突和那个意想不到的触碰中,悄然改变了。
裴冶依旧靠着柱子,身体微微发抖,脸上泪痕未干,惊魂未定地看着萧烬走到桌边,重重地坐下,用未受伤的右手,有些粗暴地扯着左臂上那早已被血浸透的临时包扎。
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鲜血又开始汩汩流出。
裴冶的心跟着一揪。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残存的勇气,慢慢挪过去,声音细弱却清晰:“大人……我、我来帮您……”
萧烬的动作顿住,抬起眼,墨色的眸子深不见底,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目光依旧让裴冶感到恐惧,但他没有退缩。他拿起常嬷嬷匆匆送来的温水、布巾和金疮药,跪坐在萧烬脚边的地毯上,小心翼翼地、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开始替他清理伤口。
伤口很长,是被断裂的焦木划开的,皮肉外翻,看起来狰狞可怖。裴冶强忍着害怕和恶心,动作极其轻柔,用湿布巾一点点擦去周围的灰烬和血污,然后屏住呼吸,将药粉仔细地洒在伤口上。
他的动作很生疏,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份全神贯注的认真和小心翼翼,却透过指尖清晰地传递过来。
萧烬垂眸,看着跪坐在自己脚边的少年。银色的发顶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对白色的耳朵因为紧张而微微抖动,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泪珠,随着他专注的动作轻轻颤动着。
空气中弥漫着金疮药苦涩的气味和血腥气,却奇异地混合着一丝来自裴冶身上的、淡淡的冷甜香。
那持续不断的、细微的颤抖,透过指尖传来,不全是因为恐惧,更像是因这血腥场面和过于专注而引起的生理反应。
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而滞闷的情绪,悄然涌上萧烬的心头。堵得他有些发慌。
他忽然想起火场中,那些哭喊着逃命的人群,那些为了一点财物不顾生死冲回火海的下人,还有那些面对损失时或惊恐或推诿的嘴脸……
却没有一个人,像眼前这个小东西一样,用那双盛满了泪水、明明怕得要死却依旧固执地担忧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用颤抖却温柔的手,替他处理这“算个屁”的伤口。
常嬷嬷送来的布条有些多,裴冶试图撕开合适的长度,却因为手抖而总是撕不好。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接过了他手中的布条。是萧烬的右手。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几下便撕好了长短合适的布条,然后递还给裴冶,声音依旧嘶哑,却似乎平和了些许:“……继续。”
裴冶愣了一下,连忙接过布条,小心翼翼地开始为他包扎。这一次,他的手似乎稳了一些。
整个包扎过程,两人再无言语。
只有烛火跳跃,映照着这一坐一跪、沉默的两人。
某种暴戾的、冰冷的东西,似乎在无声无息中,被这笨拙的担忧和温柔的触碰,悄然化解了一丝。
伤口包扎完毕。裴冶轻轻打了个结,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无比艰巨的任务。他抬起头,想看看包扎得是否妥当,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了萧烬深沉的眸光里。
那目光复杂难辨,不再有骇人的怒意,却带着一种更深的、让裴冶看不懂的审视和……某种沉黯的波动。
裴冶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视线。
却听到萧烬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这诡异的静谧:
“吓到了?”
裴冶怔怔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弱:“……嗯。”
萧烬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他还挂着泪痕的脸颊和红肿的眼眶,又落回自己包扎好的手臂上。半晌,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
“没什么大事。损失了些钱财罢了。”
这话像是在对裴冶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语气平淡,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裴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大人……这是在安慰他?向他解释?
巨大的落差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萧烬。
萧烬却似乎不愿再多言。他站起身,动作间依旧带着伤后的滞涩和疲惫:“收拾一下,歇息吧。”
说完,便不再看裴冶,转身朝着内室走去。
裴冶独自跪坐在地毯上,看着萧烬消失在屏风后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些许血污的手指,鼻尖还萦绕着金疮药苦涩的气息。
我也不知道为啥不让医生来处理,作者就这么安排[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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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立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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