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冶愈发安静,像一枚沉入水底的鹅卵石,收敛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棱角。他不再试图去揣测那场火灾背后的惊涛骇浪,也不再奢望能从萧烬冷硬的侧脸上读出任何情绪。他将所有的心神都投入了两件事:一是更刻苦地识字读书,二是更细致地观察。
观察萧烬的习惯,观察这座府邸的运转,观察那些能让他更好地“生存”下去的细微规则。
他发现萧烬极度疲倦时,右手的食指会反复摩挲拇指指节。他发现书房里那份巨大的舆图,最近被翻看的频率远高于其他文书,某个特定的区域甚至被朱笔反复圈点。他还发现,萧烬对饮食极其挑剔,却并非追求奢华,而是对某些极细微的味道差异异常敏感,比如汤羹里若有一丝火候不到的豆腥气,或是点心里糖浆熬煮时多了一分焦苦,他虽不会发作,但下一次便绝不会再碰那道菜。
这些发现被裴冶默默记在心里。他依旧每日去藏书楼,但目标更为明确。他开始寻找那些与边境地理、风物民俗相关的记载,甚至尝试去啃读那些佶屈聱牙的公文格式范例。他依旧为萧烬准备安神香,但会根据萧烬当日归来时的气息,是纯粹的疲惫,还是带着未散的戾气,微妙地调整香粉中柏子仁与酸枣仁的比例。
他做得极其小心,所有的“越界”都控制在一种近乎无形的程度,如同春雨润物,悄无声息。他不再期待夸奖或认可,只是近乎本能地、为自己寻找着那方寸之间的立足之地。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闷雷在云层后滚动,预示着一场酣畅的春雨。萧烬竟意外地早早回了府,脸色却比天色更沉。他径直入了书房,连常嬷嬷奉上的茶都未曾碰一下,便召了两位幕僚进去。紧闭的门扉内,隐约传来压抑却激烈的争论声,似乎与“粮草”、“漕运”、“延误”等词有关。
裴冶远远听见,便自觉地避到了寝殿最里侧,连呼吸都放轻了。他知道,这又是他绝不能触碰的“大事”。
然而,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书房门猛地被拉开!一位年纪稍长的幕僚面色惨白地退了出来,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被候在外面的小厮慌忙扶住。另一位紧随其后,也是额角见汗,神色惶惶。
萧烬并未送出,只有他冰冷彻骨的声音从门内砸出来,清晰地穿透回廊:“……三日!最多三日!若再无确凿方案,尔等便自己去兵部领罪!”
“是!是!下官等必竭尽全力!”两位幕僚连声应着,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沉重的书房门再次合上,仿佛隔绝了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
整个东院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侍从都屏息凝神,恨不得将自己缩成影子。常嬷嬷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书房方向,却又无可奈何。
裴冶的心也提了起来。他从未见过萧烬对幕僚发如此大的火。看来那“粮草”和“漕运”的问题,极其棘手。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缓慢流逝。闷雷声越来越近,一场暴雨眼看就要落下。
忽然,书房内传来“哗啦”一声巨响!像是整摞文书被狠狠扫落在地!
紧接着,是萧烬压抑着极致怒火的低吼,虽然隔着门板,依旧令人胆寒:“……废物!全是废物!”
所有侍从都吓得一哆嗦,脸色发白。
裴冶也吓得抱紧了尾巴,脸色苍白。他知道,此刻谁靠近书房,谁就是往刀口上撞。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和恐惧中,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了裴冶的脑海!
这个念头源于他昨日在藏书楼角落翻到的一本极其冷僻、纸张泛黄的旧书——《漕河异闻录》。里面并非正经的漕运策论,多是些记载河道沿途奇闻异事、地方民俗和……一些被正统工程忽略的、关于小型支流、废弃古河道和特殊地理现象的零散笔记。
其中有一篇,提到洛都南面百里外,有一条几乎被遗忘的、名为“哑河”的狭窄支流。因其河道曲折、水情复杂且无法通行大型漕船,早已被废弃不用。但著书人却记载了一则当地老船工的轶闻,说是在特定雨季、水位暴涨的短暂时期,凭借对水下暗流和礁石的熟悉,以及一种特殊的小型平底舟,或许能冒险利用哑河的一小段河道,进行极短距离的、应急性的物资转运,以绕过主河道某处著名的、极易淤塞的险滩……
当时他看到这里,只觉得新奇,并未多想。但此刻,联系到方才隐约听到的“漕运”、“延误”、“险滩”等词,以及萧烬那震怒的“废物”……
一个模糊的、惊险的念头骤然成型!
或许……或许那条废弃的“哑河”,能提供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哪怕只能争取到一点点时间,缓解一丝丝燃眉之急?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吓得手脚冰凉!
他在做什么?他一个连书房都不配进、连漕运具体所指为何都一知半解的小狐奴,竟然敢去妄议连幕僚们都束手无策的军国大事?!
简直是找死!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立刻想将这个荒谬的念头压下去。
可是……可是萧烬那暴怒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的声音,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万一呢?
万一那本野趣杂谈里的记载,有那么一丝丝的可信度呢?
万一……这微不足道的信息,真的能帮上一点点忙呢?
这个“万一”,像一丝极其微弱的火苗,在他冰冷的心底顽强地闪烁起来。
去说,可能是死。不去说,或许能苟安,但……
他猛地想起萧烬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想起他眼底深藏的疲惫,想起那场几乎将他吞噬的火宅风暴。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汹涌而上,压过了恐惧。那不仅仅是讨好,不仅仅是寻求立足之地,更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想要靠近那团冰冷火焰、甚至试图为其遮挡一丝风雪的冲动。
赌一把。
就赌那本破书上的记载,赌萧烬此刻急需任何可能的思路,赌……赌自己这条捡回来的命,或许还能有点别的用处!
裴冶猛地站起身,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微微发抖,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亮光。
他走到殿门口,对守在外面的常嬷嬷,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得太厉害:“嬷嬷……我、我有一件极其要紧的事……想禀告大人……是关于……是关于漕运的……”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炸得常嬷嬷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公、公子!您说什么胡话!”常嬷嬷吓得脸都白了,“大人正在盛怒之时,岂是能打扰的?况且漕运大事,岂是您能……”
“我知道!”裴冶打断她,却异常坚持,“我知道这很荒唐!但……但或许有一线希望?求求您,嬷嬷,就帮我通传一声,就说……就说裴冶或许有一个荒谬的念头,关于南面哑河……若大人觉得无稽,我立刻领死!”
常嬷嬷看着他苍白却异常执拗的脸,一时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伺候这位主子久了,从未见他如此失态又如此……决绝。
就在她犹豫之际,书房内再次传来一声压抑的怒吼和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响!
常嬷嬷吓得一哆嗦。
裴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绝望和豁出去的疯狂。他不再等常嬷嬷回应,竟直接朝着书房门口走去!
“公子!不可!”常嬷嬷惊骇欲绝,想要拉住他,却已来不及!
裴冶走到书房门前,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庭院里,清晰得令人心颤。
门内所有的声响瞬间消失。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里面才传来萧烬冰冷得如同淬了毒的声音:“谁?滚进来!”
裴冶推开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一片狼藉。公文散落一地,茶杯碎片和溅开的茶水到处都是。萧烬站在书案后,背对着门口,玄色的衣袍下摆绷得笔直,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仿佛一头随时会暴起噬人的凶兽。
裴冶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却强行撑住了。他垂下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尽可能清晰地、快速地说道:“大人息怒……奴、裴冶万死……方才无意听闻大人忧心漕运……想起昨日在杂书中看到一则关于南面哑河的旧闻……或、或能提供一条应急之策……虽极其荒谬冒险……但……但或许能争得一线时机……”
他语无伦次,几乎是将那个念头硬生生从颤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说完便死死闭上眼睛,等待着雷霆之怒和最终的审判。
书房内陷入了极致的寂静。
只能听到裴冶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和窗外越来越近的闷雷声。
萧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和一种极其可怕的、审视死物般的冰冷。
“哑河?”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平滑,却带着一种能将人凌迟的寒意,“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裴冶咋这么蠢,萧烬也是个摔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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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芒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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