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安宁的香气依旧在缓缓流淌,如同无形的溪流,抚平了空气里最后一丝焦躁的褶皱。
萧烬依旧闭着眼,靠在引枕上,仿佛已然沉入黑甜梦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意识前所未有地清醒。
那清雅微辛的草木香气,确实有奇效。如同冰泉滴入滚油,并未彻底熄灭那灼人的焦躁,却奇异地将其镇抚、分离。暴戾的情绪沉淀下去,露出底下更深层、更冰冷的思绪。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正屏息凝神、乖巧站在不远处的小东西身上。
狐族古方……安神香……
倒是小瞧了他。
原本只当是个颜色好、身子软、偶尔能逗弄几下解闷的玩意儿。后来发现识字的悟性不错,比许多蠢笨的下人强些,便也由着他去,算是给这死寂的后院添点活气。再后来,那场火宅……那双盛着惊恐泪水却固执担忧的眼睛,那颤抖却温柔的手指……
确实和别的玩意儿不太一样。
更聪明,也更……麻烦。
聪明到能举一反三,能从只言片语中琢磨出用药的“法”与“理”;聪明到能察觉他的情绪,甚至敢战战兢兢地提出替代汤药的方法。
这份聪明,放在任何一个世家子弟或幕僚身上,都值得稍加赞许。但放在一个身份暧昧、完全依附于他的小狐奴身上,就显得格外……微妙。
像是一把未经淬炼的软刃,好看,或许也有些许用处,但本质依旧脆弱,且握柄并不完全在自己手中。稍有不慎,割伤的是谁,尚未可知。
萧烬的指尖柔软的引枕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他想起了裴冶问起“朱栾果”时那双发亮的眼睛,想起了他方才小心翼翼捧着熏炉进来时那副混合着恐惧和期待的模样,也想起了更早之前,他在夜市人流中惊慌失措却又对一切充满好奇的眼神。
这份灵慧和求知欲,不该困于后宅方寸之地,更不该只用于琢磨这些取悦人的小巧之物。若是放在合适的位置,稍加打磨……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萧烬心底一声冰冷的嗤笑打断了。
合适的位置?什么位置?他是什么身份?
一个从软红阁里捡回来的、连户籍都没有的兽奴。纵然洗得再干净,穿得再体面,识得几个字,也改变不了那烙印在骨子里的过去和那双非人的耳朵尾巴。
禁脔就是禁脔。
再聪明,再灵慧,也不过是让这禁脔之身,多了几分别样的趣味和……难以掌控的变数罢了。
难道还指望他能登堂入室,为自己出谋划策,分担公务不成?简直荒谬。
萧烬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
这世道,最无用的便是这不上不下的聪明。若彻底愚笨,便可安心做个玩物,逗弄取乐,无需费神。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或许还能冒险一用,赋予些许权柄。
偏偏是这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灵慧。知晓些道理,却又看不透真正的局势;有些小急智,却无大局之观;空有求知之心,却无自保之力。
如同幼童怀璧,徒惹祸端。
留他在身边,偶尔解闷尚可。若因其偶尔流露出的这点小聪明便另眼相看,甚至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归根结底,他萧烬需要的,是绝对忠诚、指哪打哪的刀,是能替他处理繁琐政务、权衡利益的幕僚,是能冲锋陷阵、悍不畏死的将士。
而不是一个需要他费心去猜度心思、还需要他庇护其那点脆弱灵慧的……小玩意儿。
那缕清雅的香气依旧萦绕在鼻尖。
萧烬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点因香而起的、罕见的松弛感,连同心底那丝极其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惋惜,一并压了下去。
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务实。
罢了。
能安分待着,偶尔弄出点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惊喜,便已是最好。至于其他……不必多想。
而此刻,垂首站在角落的裴冶,心脏依旧被方才那一声“还行”激荡得微微发颤,泛着细密的、喜悦的涟漪。
他成功了。大人用了他的香,并且没有嫌弃。
这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照亮了他连日来的忐忑和卑微。他忍不住偷偷抬眼,飞快地觑了一眼榻上似乎已然安睡的男人。
逆着光,萧烬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冷硬,即便在睡梦中,那眉宇间也仿佛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和疲惫,那是他完全无法触及的世界所带来的重压。
裴冶心中的喜悦慢慢沉淀下来,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想起自己方才研磨香末时那份全神贯注和小心翼翼,想起成功那一刻的巨大满足。那是一种不同于被赏赐、被允许的快乐。那是源自他自身记忆、经由他双手创造出的、切实的“价值”。
虽然这价值,仅仅是贡献了一缕或许并无大用的安神香气。
但这一点点价值,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波澜。
他不再仅仅是“大人捡回来的玩物”、“需要小心伺候的主子”、“可能会被随时丢弃的麻烦”。
他好像……也能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丝微弱的、却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可是……然后呢?
这力量感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比起萧烬所面对的那些滔天风浪、那些他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复杂局势,他这点辨识草木、记得几个古方的小聪明,算得了什么?
大人需要的是能替他灭火、能替他筹措万金、能替他应对朝堂风波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合点安神香的小狐奴。
“禁脔”两个字,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瞬间将他心中那点刚刚萌生的热切浇灭。
他是什么身份?
一个连走出这庭院都需要特准的、依附于男人喜怒生存的囚鸟。哪怕识得几个字,看得懂几本书,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的悲喜,他的安危,他的一切,都系于榻上那个男人一念之间。
今日他能因为合香得到一句“还行”,明日也可能因为一句错话、一个眼神而万劫不复。
就像那场大火之后,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躲在殿内瑟瑟发抖,连上前询问的资格都没有。那句“碍事”如同冰锥,至今仍时不时刺疼他。
聪明又如何?
在这座吃人的府邸,在这波谲云诡的洛都,他这点小聪明,非但不是护身符,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若被有心人察觉,利用来做文章,甚至只是引起萧烬的猜忌……
裴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刚刚暖和过来的手脚又是一片冰凉。
那点因“有用”而生的欣喜,迅速被更深的茫然和恐惧所取代。
他该怎么办?
安于现状,继续做一个战战兢兢、偶尔能提供些许无足轻重“乐趣”的玩物,祈祷萧烬的耐心和兴趣能维持得久一些?
还是……或许……可以尝试着,让自己变得……更有用一点?不是这种取巧的小用,而是真正的、能让大人偶尔会觉得“省心”、“顺手”的用处?
比如,更努力地认字读书,或许有一天,能帮大人整理一些不那么紧要的书信文书?比如,更仔细地观察大人的喜好和习惯,将他的生活打理得更妥帖舒适?比如,将自己知道的、关于狐族或者山林的一些零碎知识,悄悄记下来,万一哪天大人用得上呢?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既感到一丝微弱的希望,又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试图靠近,每一次试图展现“价值”,都可能被视作僭越和野心。
可是……若永远只做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那和软红阁里那些等待被玩坏丢弃的“货物”,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至少现在,大人似乎……并不反感他这点小聪明。
裴冶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盏小小的熏炉上,看着那袅袅升起的、带着他全部努力和期盼的青烟。
或许……他可以再小心一点,再谨慎一点。像丛林里最弱小的狐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爪子,感知着风向,一旦发现任何危险的征兆,就立刻缩回安全的洞穴。
他所求不多。只是一点点立足之地,一点点不被轻易丢弃的保障。
寝殿内,两人一坐一卧,一明一暗。
空气中,安神的香气与冰冷的算计、卑微的期盼与审慎的评估,无声地交织、碰撞、湮灭。
萧烬在权衡着如何安置这份意外脆弱的“灵慧”,是将它彻底圈禁驯化,还是偶尔容许它发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裴冶则在挣扎着,如何在“禁脔”的身份枷锁下,为自己撬开一丝缝隙,寻找到一点点或许存在的、作为“人”,而非纯粹玩物的价值。
他们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身份、权力、阅历、心性……无一不是天壤之别。
那缕清雅的香,或许能暂时抚平眉间的褶皱,却无法真正弥合那深不见底的差距。
未来依旧是一片浓雾。
榻上的萧烬,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似乎已然沉沉睡去。
只有那微微绷紧的肩线,透露着其主人并未真正放松的警惕。
水进油锅会炸的,各位不要学
萧烬很冷血很多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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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芒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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