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统领府彻底吞没。自萧烬归来、书房门重重合上之后，整个东院便陷入了一种比之前等待时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没有怒骂，没有训斥，甚至没有多余的脚步声。只有一种冰冷的、沉重的低气压，如同实质般从书房那扇紧闭的门扉后弥漫开来，压得每一个角落都喘不过气。
裴冶没有再试图靠近。他只是蜷缩在寝殿最里侧的软榻上，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熄灭了，殿内没有点灯，浓重的黑暗包裹着他，反而带来一丝扭曲的安全感。
他没有再哭泣，也没有惊慌失措地想要冲出去求证或请罪。
耳朵依旧机敏地竖着，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厢房方向隐约传来的、压抑的痛哼和府医的低语；亲卫们刻意放轻却依旧匆忙的脚步声；以及书房那边，始终再无任何声息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他知道，出事了。而且事情不小。
那个关于“哑河”的荒谬念头，显然并非空穴来风，它真的被付诸行动，并且……引来了血腥的伏击。有人死了，有人重伤。
而提出这个念头的他，无疑成了这场灾祸的源头之一。
大人会怎么想？
那句“若有半个字泄露”的警告，此刻回想起来，字字都带着冰冷的血腥味。大人此刻的沉默，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恐惧。那是在权衡？是在清算？还是在思考该如何处置他这个“祸首”？
裴冶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他不再抱有丝毫侥幸。在真正的大事面前，他这点微末的“急智”，不仅无用，反而成了催命的符咒。或许下一刻，就会有亲卫破门而入，将他拖出去……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裴冶几乎要被这无尽的等待和恐惧逼疯时，书房的门，终于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来了。
裴冶的身体猛地绷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连呼吸都停止了。他死死地盯着寝殿门口的方向，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沉稳而疲惫的脚步声，朝着寝殿而来。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却像踩在他的心脏上。
殿门被推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廊下微弱的光线，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受到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血腥气与冰冷水汽的压迫感。
萧烬走了进来。他没有点灯，似乎习惯于黑暗，径直走向内室。
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河水的潮腥气瞬间弥漫开来，比方才在庭院中闻到的更加清晰刺鼻。裴冶甚至能听到他衣料摩擦时，带来的细微的、湿漉漉的声音。
他经过软榻，没有停留，甚至没有投来一瞥，仿佛榻上的裴冶只是一团空气。
裴冶僵硬地蜷缩着，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
内室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萧烬在自行脱下潮湿染血的外袍。然后是水声，他似乎在用冷水擦拭身体。动作间，偶尔会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被死寂放大了的、压抑的闷哼，显然是牵动了伤口。
整个过程，他没有唤任何人伺候。
裴冶的心揪紧了。那伤口……又裂开了吧？是因为这次的伏击吗？
内室的水声停了。脚步声再次响起。萧烬换了一身干燥的寝衣，走了出来，依旧没有点灯，而是直接走向床榻，重重地躺了下去。
床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他就这样睡了？还是……只是在等待什么？
裴冶躺在软榻上，一动不敢动，全身的肌肉都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开始酸痛。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听到萧烬并不平稳的呼吸声，比平时沉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沙哑。那浓烈的血腥味和潮气，依旧盘桓在空气中，萦绕不散。
恐惧依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但在这片死寂的黑暗里，另一种情绪，却如同细小的毒芽，悄然滋生——那是关于男人身上伤口的担忧，以及……一种深切的、兔死狐悲般的茫然。
大人……似乎也并非无所不能。他也会受伤，也会遭遇失败，也会……沉默地舔舐伤口。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裴冶感到丝毫轻松，反而让他更加恐惧和……困惑。
时间依旧在流逝。
就在裴冶以为今夜就会这样在无尽的煎熬中度过时，黑暗里，忽然响起了萧烬低沉沙哑的声音。
“还没睡？”
声音不高，突兀地打破了死寂，带着一丝疲惫的鼻音，听不出情绪。
裴冶吓得浑身一哆嗦，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他迟疑了一下，才极小声道：“……睡不着。”
内室沉默了片刻。
“过来。”
两个字，简洁，冰冷，不容置疑。
裴冶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他僵硬地、慢慢地从软榻上坐起身，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场般，挪向内室。
越是靠近，那股血腥味和潮气越是浓重。
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能看到萧烬平躺在床榻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点上灯。”他的声音从手臂下传来，依旧沙哑。
裴冶颤抖着摸到火折子，点亮了床头的烛台。
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清晰地照出了萧烬此刻的模样。他脸色苍白，眉宇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戾气残留的痕迹。搭在额头的手臂，寝衣袖子滑落了一截，露出手腕上新增的几道擦伤和淤青。
而最刺目的，是他左臂寝衣上，隐隐渗出的、新鲜的血色。
裴冶的心猛地一揪。
“柜子里有干净布条和金疮药。”萧烬放下手臂，睁开眼。那双墨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深不见底，带着血丝，却没有看向裴冶，只是望着帐顶，“重新包一下。”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仿佛只是让裴冶递杯水。
裴冶愣住了。不是问罪？而是……让他包扎伤口？
他不敢多问，连忙依言走到一旁的柜子前，取出药箱。捧着干净的布条和金疮药回到床边时，他的手依旧有些抖。
萧烬配合地抬起受伤的左臂，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裴冶跪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解开之前已经被血浸透的旧布条。伤口暴露出来，比之前更加狰狞，皮肉外翻，因为沾了水又未经及时处理，边缘有些发白肿胀，看上去触目惊心。
裴冶的呼吸窒了一下。他屏住呼吸，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先用湿布巾蘸着温水，极其轻柔地擦去周围的血污和潮气，然后撒上药粉，再用新的布条，一圈圈仔细地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萧烬一言不发，也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细微的刺痛和那双手不可避免的、带着轻颤的触碰。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死了三个。”萧烬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像一块冰砸在寂静里，“对方早有准备，在哑河下游隘口埋伏了人手。”
裴冶包扎的手猛地一颤，布条差点脱落。他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哑河那段水道，确实能走。”萧烬继续说着，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份与己无关的公文，“水下的暗流、礁石分布，与你那本破书上记载的，相差无几。”
裴冶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萧烬。
大人……成功了？那为什么……
“送过去的东西，派上了用场。”萧烬的目光依旧望着帐顶，仿佛在透过那里看向别的什么，“争取到了两天时间。”
裴冶彻底怔住了。成功了？那……那伏击……
“但这条小路，也废了。”萧烬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弄，“对方既然能精准地在那里设伏，意味着他们要么也早知道这条废道，要么……就是府里，或者沿途，有不止一双眼睛盯着。”
他的目光终于缓缓移下来，落在裴冶苍白失措的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他的皮囊，看清他内里的每一丝反应。
“现在，你觉得，”萧烬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致命的压迫感，“你这点小聪明，是功，还是过？”
裴冶如遭雷击，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终于明白了萧烬沉默之下的冰冷怒意从何而来！
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急智”，确实误打误撞地起到了一点作用，甚至可能扭转了某个微小的局面。但与此同时，也像一枚投入暗流的石子，瞬间惊动了水底蛰伏的鳄鱼，暴露了这条隐秘的路径，付出了三条人命的代价，并让萧烬意识到了身边可能存在的、更深的隐患！
功过相抵？不，在这等冷酷的权衡中，三条人命和暴露的隐患，远非那一点点“争取到的时间”所能弥补！
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瞬间将裴冶吞没！他瘫软在床沿，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委屈，而是纯粹的、冰冷的绝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哽咽。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道歉，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背上，滚烫得吓人。
萧烬沉默地看着他崩溃痛哭的模样，看着那眼泪蜿蜒过苍白的面颊，看着那单薄肩膀剧烈的颤抖。他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波动，但很快又归于一片深沉的冰冷。
“收起你的眼泪。”他的声音冷硬，不带一丝温情，“在这府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裴冶的哭声猛地噎住，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噎，身体却抖得更加厉害。
萧烬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帐顶，声音疲惫而淡漠：“罢了。此事到此为止。那条废道，日后不会再用了。”
他顿了顿，像是最终下了论断，又像是一句冰冷的警告：“你的那点‘急智’，下次用在讨好卖乖上便是。这些外面的事，不是你该碰的。”
话音落下，他不再言语，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然倦极。
裴冶僵在原地，脸上泪痕未干，心里却一片冰天雪地。
到此为止。
他的功，他的过，他的恐惧，他的负罪……都被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彻底抹杀，沉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又仿佛，一切都已有了定论。
他依旧是他。一个只需要“讨好卖乖”的玩意儿。不该有思想，不该有“急智”，更不该试图去触碰外面那个冰冷而血腥的世界。
那一点点刚刚萌芽的、关于“价值”的微弱火苗，被彻底踩灭，连灰烬都不剩。
裴冶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腿脚因为久跪而麻木冰冷。
他看了一眼床上似乎已然睡去的男人，那张冷硬的侧脸在烛光下如同石刻。
他默默地行了个礼，吹熄了烛火，然后像一抹游魂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内室，回到了外间冰冷的软榻上。
黑暗中，他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
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冰冷的话语——“下次用在讨好卖乖上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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