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之后,统领府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平了所有波澜,重新回归到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那场发生在百里之外哑河下游的血腥伏击,那三条悄然消失的人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入水底,再不见丝毫涟漪。
萧烬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他依旧早出晚归,有时甚至数日不归。即便回府,也多半是径直扎进书房,召见不同面孔、身着各色官服或常服的人,密谈至深夜。空气里总隐隐浮动着一种紧绷的、忙于善后与布局的低气压。
他对待裴冶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却又清晰可见的变化。
那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正常化”。
仿佛那夜书房里惊心动魄的质问、那血腥气的弥漫、那关于“功过”的冰冷审视,都只是一场从未发生过的幻梦。
他依旧会让裴冶待在书房,但目光不再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更不会再有那些突如其来的考较或看似随意的问话。他需要茶水时,会直接吩咐,语气平淡无波,如同吩咐一件家具。裴冶研墨时若不小心溅出一点,他不会斥责,但也不会如同之前那般,偶尔投来一瞥或皱一下眉,而是完全的无视,仿佛那点失误根本不值得他投注丝毫注意力。
夜晚就寝时,他依旧会习惯性地将裴冶揽过,手掌覆上他的后腰或小腹。但那触碰不再带有任何情绪或**的色彩,更像是一种纯粹习惯性的、确认所有物存在的动作,如同抚摸枕边一块温凉的玉。事后也不再有任何言语,无论是冰冷的还是短暂的温存,只是径直睡去,或起身离开。
他甚至不再拒绝常嬷嬷送来的安神汤,虽然每次都是皱着眉头一饮而尽,仿佛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裴冶精心调整比例的安神香,他依旧会用,但从未再有过任何评价,仿佛那清雅的香气与书房里的墨香、与庭院中的花香,并无任何不同。
这种“正常”,比之前的任何忽冷忽热、任何突如其来的暴怒或罕见的温和,都更让裴冶感到窒息。
他被彻底地、不着痕迹地排除在了萧烬的世界之外。不是被厌恶,不是被惩罚,而是被一种更加彻底的“物化”——一件用惯了、暂且留着、但无需投入任何额外关注度的物品。
他那些战战兢兢的揣测,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些孤注一掷的“急智”,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大人用最冰冷的方式告诉他:你的边界就在这里。安心做你的玩意儿,别再做任何不合身份的、多余的妄想。
裴冶清晰地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安静,更加透明。每日按时起身,洗漱,用膳,看书,调制安神香,然后在萧烬归来时,垂首恭立,奉上茶水,研墨铺纸,再在夜晚上榻,承受那沉默的、毫无温情的占有。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精致听话的傀儡。眼神温顺空洞,动作精准流畅,连尾巴摆动的幅度都控制在最得体的范围内。
只是那本《南疆异物志》许久未曾翻动过了。他依旧去藏书楼,却只挑些最风花雪月、最不涉实务的话本传奇来看,有时对着书页半天,目光却并无焦点。
常嬷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向他的眼神里时常带着欲言又止的怜悯,却也不敢多言。
日子就这样平滑而苍白地流逝,转眼已入初夏。
这日,宫中有盛宴,为北境凯旋的将领庆功,也兼有与各国使节联谊之意。萧烬作为禁军统领兼金鳞卫副指挥使,自然需早早入宫操持戒备,并列席宴会。
这样的场合,通常与裴冶毫无干系。他早已习惯了在萧烬离府时,拥有这方庭院短暂的、无人注视的松弛。
然而,午后时分,常嬷嬷却忽然带着几名捧着华丽托盘的侍女,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寝殿。
裴冶正对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花发呆,闻声回过头,眼中露出一丝诧异。
“公子,”常嬷嬷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似是恭敬,又似是无奈,“宫中晚宴,大人方才派人传话回来,让您……准备一下,陪同赴宴。”
裴冶猛地怔住了,眼眸瞬间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
赴宴?宫宴?带他?!
这怎么可能?!他是什么身份?一个连户籍都没有、来历不明的兽奴!那样的场合,满是皇亲贵胄、各国使节……带他去?做什么?徒惹非议吗?
难道……是因为上次朝臣非议之后,大人故意……?
不,不可能。大人若是要立威,方法多的是,绝不会用这种自找麻烦的方式。
那又是为什么?
巨大的惊愕和恐慌瞬间攫住了裴冶,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嬷嬷……是不是弄错了?我……我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
常嬷嬷叹了口气:“老奴也希望是弄错了。但传话的是大人身边的萧长史,说得清清楚楚,让您务必打扮得体,时辰一到,便有马车来接您入宫与大人汇合。”
她示意了一下身后侍女捧着的托盘。上面赫然是一件极其华贵的白云纹锦袍,用料甚至比他之前那件更好,绣着精致的暗纹滚边。旁边还有配套的玉带、绣鞋、以及一顶……能够巧妙遮掩耳部的、垂着轻纱的玉冠。
一切准备得如此周全,显然绝非临时起意。
裴冶的心脏狂跳起来,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脊背。
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将他带至那样万众瞩目的场合,是嫌他不够碍眼,还是……另有目的?
他想起萧烬那双深不见底、永远看不出真实情绪的眼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公子,快些准备吧,时辰不多了。”常嬷嬷催促道,语气里也带着一丝不安。
裴冶白着脸,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侍女们簇拥着,换上了那身华美得过分的锦袍,戴上了那顶沉重而别扭的玉冠。轻纱垂落,遮住了他大部分面容和那对白色的狐耳。
镜中的少年,身姿纤细,被华服包裹着,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又精致的美。但那美,却像是一件被精心包装好的、即将被送往某个未知命运的礼物,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马车早已候在府外。裴冶踩着脚凳上车时,腿都是软的。
车厢内极其宽敞舒适,熏着淡淡的皇家御用龙涎香,却让他感到一阵阵反胃。他紧紧攥着衣袖,指尖冰凉,一路上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马车并未驶向皇宫正门,而是绕到了某处侧门。经过严密却沉默的查验后,马车缓缓驶入宫墙。透过车窗缝隙,裴冶能看到巍峨的宫殿在夕阳下投下巨大的阴影,身着甲胄的侍卫肃立两旁,气氛庄严而压抑。
最终,马车在一处偏殿前停下。一名面无表情的小太监早已候在那里,尖着嗓子低声道:“可是萧大人家眷?请随咱家来,大人在琼林苑等您。”
家眷?裴冶被这个词刺得心头一痛,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能低着头,跟着那小太监,穿梭在错综复杂的宫廊之中。
沿途遇到的宫人皆低眉顺眼,步履匆匆,但裴冶依旧能感受到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轻蔑的目光,如同细针般落在他身上,让他如芒在背。
终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极其开阔华美的园林呈现眼前,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玉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远处亭台楼阁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夹杂着隐约的欢声笑语。
琼林苑。盛宴所在之地。
小太监将他引至一株繁茂的海棠树下,低声道:“请您在此稍候,大人片刻便来。”说完,便躬身退了下去,消失在来往的宫人之中。
裴冶独自站在那棵海棠树下,周围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喧嚣世界。他一身华服,却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像个误入仙境的凡人,手足无措,孤立无援。
轻纱遮面,反而更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展示的奇珍异兽,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指甲掐进华贵的锦缎里,试图抑制住身体的颤抖。透过轻纱,惶恐不安地搜寻着那个熟悉又令人恐惧的身影。
大人……在哪里?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华丽、显然是高门子弟的年轻人,嬉笑着朝这边走来。他们的目光很快便被海棠树下这个身姿特殊、还戴着遮面玉冠的“美人”吸引住了。
“咦?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怎的独自在此?还戴着面纱,莫不是羞于见人?”一个略带轻浮的声音响起,带着酒意。
另一人笑道:“看这身段气质,不像寻常宫婢。莫非是哪个小国进献的美人?”
几人说着,便围拢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裴冶,甚至有人试图伸手去撩那垂落的轻纱!
裴冶吓得脸色惨白,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海棠树干上,震落了几片花瓣。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尾巴在宽大的袍服下惊恐地炸开,死死绷直。
“嘿,还挺害羞?”那轻浮子弟见状更觉有趣,笑着又要上前。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轻纱的瞬间,一个冰冷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骤然响起:
“他的手不想要了,你们可以帮他剁下来。”
那几个高门子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笑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惊恐地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萧烬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不远处,一身玄色暗绣麒麟纹的亲王级礼服,墨玉冠冕,身姿挺拔如松,面色冷峻如寒潭。他并未看那几个纨绔,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裴冶那吓得瑟瑟发抖的身影上。
那目光,隔着轻纱,依旧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萧、萧大人!”几个子弟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躬身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等……我等不知是大人府上……多有冒犯,大人恕罪!”
萧烬甚至懒得给他们一个眼神,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滚。”
几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围的喧嚣似乎都安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明里暗里地聚焦过来,带着探究、敬畏和好奇。
萧烬这才迈步,走到裴冶面前。
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裴冶,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和宫宴上特有的熏香,混合着他本身冷冽的气息。
他伸出手,并非安抚,而是用指尖,有些粗鲁地挑起了裴冶的下巴,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动作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占有和审视。
轻纱晃动,露出裴冶苍白失措的脸和那双泫然欲泣的黑眸。
“抖什么?”萧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裴冶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这就怕了?”
裴冶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怎么能不怕?这完全陌生的、充满恶意的环境,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还有眼前这个心思莫测、将他强行带入此地的男人……
萧烬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惊惧的模样似乎取悦了他,又似乎让他感到一丝不耐。他松开手,转而握住了裴冶冰凉颤抖的手腕。力道很大,不容挣脱。
“跟紧我。”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少看,少听,更不准开口。”
说完,他便拉着裴冶,转身朝着宴会场中最核心、最灯火辉煌的那片区域走去。
裴冶被他强行拖着,踉跄地跟上。华美的衣袍成了沉重的枷锁,玉冠压得他头痛。周围所有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入他过于敏锐的耳朵。
“那就是萧大人从软红阁带回来的……”
“啧,果然是个稀罕物,瞧那头发……”
“竟真带到这种场合来了?萧大人这是……”
“嘘!慎言!不想活了!”
那些话语,混合着各种好奇、轻蔑、淫邪、探究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恶心,只能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那双精致的绣鞋和前方男人冰冷坚定的步伐,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
萧烬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屑一顾。他拉着裴冶,径直穿过人群,所过之处,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自动避让,留下死寂和敬畏。
最终,他停在了一处视野极佳、却相对独立的席位前。这里靠近御座,却又巧妙地用屏风和绿植隔出了一小片空间,显然是地位超然之人才能享有的位置。
他将裴冶按坐在自己身旁的席位上,动作算不上温柔。
“坐好。”他冷声道,自己则在主位坐下,立刻便有官员和将领上前敬酒寒暄。
萧烬应付自如,脸上甚至带着极淡的、公式化的笑意,但深处,却依旧是一片冰冷的疏离和掌控。
裴冶僵直地坐在那里,如同一个精美的摆设。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更加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轻纱能遮挡容貌,却挡不住那探究的视线。他甚至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格外炽热露骨,如同无形的舌头,舔舐过他被华服包裹的身体。
他浑身冰凉,手指紧紧攥着衣摆,指节泛白。尾巴在袍服下僵硬地蜷缩着,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
这就是大人带他来的目的吗?将他置于这众目睽睽之下,如同展示一件战利品?或者……还有更深的目的?
宴会在继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皇帝发表了简短的祝酒词,褒奖了北境将士。气氛看似热烈融洽,底下却暗流涌动。
裴冶低垂着头,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直到一阵格外浓郁的、甜腻得发齁的香气袭来。
他下意识地抬眼瞥去,只见一名穿着异域华服、身材肥胖、眼神浑浊的使节,正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朝着他们这边的席位走来。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贪婪地落在裴冶身上,尤其是在那截露出衣袖的、白皙纤细的手腕和戴着玉冠的头上流连,嘴里嘟囔着含糊不清的异族语言,旁边跟着的译官一脸尴尬。
那使节走到近前,竟直接无视了主位上的萧烬,冲着裴冶举杯,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用生硬的官话说道:“好……好精致的……小人儿……萧大人……好、好福气啊……不知可否……割爱……”
“爱”字刚落,一股冰冷彻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骤然以萧烬为中心爆发开来!
整个席位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那肥胖使节的笑容僵在脸上,酒似乎也醒了大半,骇得后退一步,惊恐地看向主位。
萧烬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酒杯,只是缓缓抬起眼,看向那名使节。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墨眸中翻涌的,却是足以将人冻裂的冰冷和戾气。
他并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句地,用清晰无比、足以让周围一小圈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开口:
“阿史那王子,”他准确地叫出了对方的身份和名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刚才说,要本官割爱什么?”
那阿史那王子吓得脸色惨白,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连忙摆手:“误、误会……萧大人……我喝多了……胡言乱语……”
“哦?”萧烬微微挑眉,指尖轻轻转动着酒杯,那动作优雅却充满了致命的威胁,“原来是喝多了。看来贵国的醒酒汤不太管用。不如……”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对方肥硕的脖颈,缓缓道:“……本官帮你醒醒酒?”
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阿史那王子吓得魂飞魄散,差点瘫软在地,被译官和随从慌忙扶住,连声道歉,几乎是屁滚尿流地逃离了这片席位。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窥探的目光都惊慌地缩了回去,再不敢往这边多看一眼。
萧烬仿佛只是随手赶走了一只烦人的苍蝇,神色依旧平淡,甚至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
但那股未散的、冰冷的杀意,却依旧萦绕在他周身,无声地划出了一道绝对的禁区。
裴冶僵坐在旁边,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方才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萧烬身上那毫不掩饰的、足以毁天灭地的恐怖气息。
而这道气息,刚才……似乎是因为那个使节对他的觊觎而发出的?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是……保护吗?还是……纯粹的、对所属物被觊觎的愤怒?
就在这时,萧烬忽然侧过头,目光落在他依旧惨白的脸上。隔着轻纱,那目光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嘲弄。
“现在明白了?”他的声音低沉,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带你出来,就是为了让某些不长眼的东西看清楚……”
他微微倾身,靠得更近,冰冷的气息拂过裴冶的耳廓,带着酒意和一种令人战栗的独占欲。
“……你究竟是谁的人。”
萧烬又开始神操作了,感情线倒退31章
萧烬能力很强而且他对皇帝挺忠心的,没有封王但是权利非常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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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夏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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