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日益炽烈,透过雕花窗棂,在寝殿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明亮却毫无温度的光斑。
裴冶彻底安静了下来。
那种安静,并非以往那种带着怯懦和揣测的小心翼翼,而是一种从内里透出的、死水般的沉寂。他依旧完成着每日的例行程式:起身,洗漱,用膳,去藏书楼,调制安神香,在萧烬归来时恭顺地侍立一旁。
但他的眼睛,那双曾经会因为一点新奇知识而发亮的眼眸,如今常常是空洞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却许久不见翻动;落在萧烬身上时,也不再带有任何情绪的波澜,只是温顺地垂下,如同一件家具,一面墙壁。
他不再试图去理解那些复杂的文字背后的深意,不再去观察萧烬细微的表情变化,更不再会有任何“不合身份”的提问或举动。甚至连那点因紧张而不自觉流露的口音,都似乎被他刻意磨平了,说话时语调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
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虽然依旧保持着形态,内里却已枯萎。
萧烬自然是察觉了的。
他的小玩意儿,似乎变得格外“省心”和“听话”。不会再用那种带着愚蠢担忧的眼神看他,不会再用那些浅薄的问题打扰他,更不会再有那些不自量力的、试图触碰外界事务的“急智”。
这原本应该让他感到满意。一个完全顺从、不会带来任何麻烦的所有物,正是他最初想要的。
但不知为何,看着那副低垂的、毫无生气的侧脸,看着那双空洞温顺的眼睛,萧烬心底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深思的烦躁。
如同看着一幅笔法精美却毫无神韵的画,或者触摸一块温润却失去灵性的玉。
但这种情绪转瞬即逝,很快便被他更重要的政务和算计所淹没。一个玩物的情绪,本就不值得他耗费心神。只要他安分待着,便足够了。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冰冷的“和谐”。同处一室,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互不干扰,也互不触碰内心。
这日黄昏,萧烬难得提早处理完公务,回到寝殿时,夕阳的余晖正好洒满窗边的软榻。
裴冶正蜷在榻上,怀里抱着一个软枕,下巴搁在枕头上,望着窗外庭院中几只叽叽喳喳争抢食物的雀鸟出神。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纤细的轮廓和柔软的银发,却照不进那双空洞的黑眸。
他看得那样专注,连萧烬进来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
萧烬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副模样,竟无端地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在边境雪地里见过的一只冻僵的小兽,也是这般蜷缩着,眼神空茫。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出声,而是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一份不太紧要的文书,状似随意地翻阅着。
目光却时不时地掠过榻上那个身影。
裴冶似乎终于感受到了背后的视线,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极其顺从地转过身,垂下头,准备起身伺候。
“坐着。”萧烬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裴冶的动作顿住,依言重新坐好,却不再看窗外,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指尖,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窗外雀鸟的啾鸣声,显得格外刺耳。
萧烬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这种死寂的顺从,比之前的哭泣和恐惧更让他觉得……碍眼。
他放下文书,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扫过裴冶过于苍白的脸色和那身空荡荡的青色棉袍,忽然开口道:“明日让针线房再过来一趟。”
裴冶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是。”声音平板无波。
萧烬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心底那点莫名的烦躁又升腾起来。他语气冷了几分:“整日穿着这身灰扑扑的,像什么样子。”
裴冶沉默着,没有回应。仿佛无论他说什么,都会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得不到任何回声。
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终于触怒了萧烬。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软榻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裴冶,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裴冶吓得身体一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却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他。
萧烬伸出手,并非要打他,而是有些粗鲁地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对上自己的视线。
“说话。”他的声音冰冷,带着命令,“哑巴了?”
裴冶被迫仰起头,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萧烬冷峻而不悦的脸庞,但那眸子里依旧是一片空茫的死寂,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机械性的、深切的恐惧被强行压在眼底最深处。
“……大人想让我说什么?”他开口,声音细弱,却平稳得可怕,像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文字。
萧烬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空茫里找出一点以往的痕迹——哪怕是恐惧,是委屈,是讨好——却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潭死水。
这种认知,让萧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和……失控感。他可以轻易掌控他的身体,掌控他的生死,却似乎无法掌控这具皮囊之下,那一点点正在悄然熄灭的东西。
而这种失控,让他极度不悦。
他猛地松开手,力道之大让裴冶的下颌立刻泛红。
“滚出去。”萧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看到你这副死样子就心烦!”
裴冶像是得到了特赦令,立刻站起身,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寝殿,甚至没有一丝迟疑。
萧烬独自站在殿内,看着那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胸口那股无名火却越烧越旺,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几上!
茶杯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该死的!
他到底在不满什么?!
而逃出寝殿的裴冶,并没有走远。他只是习惯性地走到了回廊下那个他常待的角落,抱着膝盖蹲了下来,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晚风吹过,带来远处厨房准备晚膳的烟火气,和他身上那件单薄青衣洗过多次后淡淡的皂角清香。
他维持这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暮色四合。
寝殿内早已恢复了寂静,萧烬似乎也离开了。
常嬷嬷找来时,看到他蹲在廊下,吓了一跳:“公子!您怎么蹲在这儿?快起来,地上凉!”
裴冶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空洞。
他任由常嬷嬷将他扶起来,声音轻得像叹息:“嬷嬷,我没事。”
“晚膳已经备好了,大人似乎又出府了,您……”
“我不饿。”裴冶轻声打断她,摇了摇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常嬷嬷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低声道:“那老奴给您温着粥,您若是饿了,随时唤我。”
“谢谢嬷嬷。”
裴冶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回了寝殿。
殿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他走到窗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蜷缩起来,而是伸出手,再次推开了那扇支摘窗。
夜风涌入,带着初夏草木的蓬勃气息。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刚刚升起的、疏淡的星子,看了许久许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在昏暗的寝殿内缓缓扫过——华贵的床榻,冰冷的书案,堆放着书籍的软榻,梳妆台上那盒所剩无几的头油,还有……衣柜底层,那件被嬷嬷偷偷留下、未曾真的烧掉的月白锦袍的一角。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到自己身上,这身洗得发白的青色棉袍。
一种极其缓慢却清晰的认知,如同深水下的暗流,终于冲破了那层麻木的冰封,清晰地浮现在他空茫的脑海里。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萧烬的心,是捂不热的寒铁,是填不满的深渊。他永远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真正的“生路”。
他曾经以为的“价值”,不过是镜花水月,轻易就能被戳破、被碾碎。
那么……
他的生路,到底在哪里?
超雄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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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小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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