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艰难地穿透连日阴雨积攒的云层，吝啬地洒在洛都纵横交错的巷弄里，却驱不散那股子潮湿阴冷的霉气。污水沿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缝隙缓缓流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裴冶拖着那条刺痛的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着。每一下落地，都像有根烧红的针从脚踝直戳上天灵盖，逼得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混着尚未干透的雨水，冰凉的黏在皮肤上。他死死咬着牙关，将几乎脱口而出的痛哼咽回去，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极其压抑的、破碎的吸气声。
身上那件偷来的粗布衣又冷又硬，摩擦着被冷水浸得发皱的皮肤。半干的头发胡乱黏在额角和脖颈，参差不齐的发茬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可怜，与过于白皙的肤色，反倒形成一种古怪的脏污感。
他不敢走大道，只敢在这些最偏僻、最肮脏的巷道里穿行，像一只受惊过度、慌不择路的耗子。偶尔有早起的贫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倒夜香或是泼脏水，看到他这副模样，也只是麻木地瞥一眼，便漠不关心地缩回屋里。在这片城区，像他这样的流浪者并不少见。
这种漠视，反而给了裴冶一丝扭曲的安全感。
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能暂时容身的地方。脚踝的伤不能再拖了，否则他根本走不远。而且，他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一点点时间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作响，胃袋因为饥饿而隐隐抽搐。他摸了摸怀里那个湿漉漉的干粮包，里面只剩下小半块被泡得发软的馒头。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舍得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艰难前行。
目光警惕地扫过沿途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废弃的窝棚、堆满杂物的巷尾、甚至桥洞下……但大多都已有了主人，或者看起来极不安全。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在一处堆满了破损陶罐和烂木头的死胡同最深处，他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半塌的土灶台。似乎是以前某户人家屋后搭建的，后来房屋易主或废弃，这灶台也就没人管了。灶台后面，靠着斑驳的墙壁，还有一个勉强能容一人蜷缩进去的凹陷处，上面歪歪斜斜地搭着几块破木板，勉强能挡点风雨。
这里足够偏僻，足够肮脏，也足够……不起眼。
裴冶的心脏因为看到一丝希望而加速跳动了几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屏息倾听片刻，又用一根捡来的木棍捅了捅那堆烂木头，确认里面没有藏着什么蛇虫鼠蚁或其他“住户”。
然后，他才忍着剧痛，几乎是爬着钻进了那个狭窄、散发着泥土和霉味的凹陷里。
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但他顾不上这些了。一进去，他就瘫软下来，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终于敢稍微放松一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暂时……安全了。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脚上湿透的、脏污的布鞋和布袜。脚踝已经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皮肤绷得发亮，青紫骇人。轻轻一碰，就疼得他眼前发黑。
必须尽快处理。否则，别说逃离洛都，他可能连走出这条巷子都难。
他拿出那点珍贵的伤药，再次撒了上去。药粉很快就被肿胀的皮肤吸收殆尽，效果微乎其微。他知道，需要的是休息和固定的时间，而这些，恰恰是他最奢侈的东西。
腹中的饥饿感越来越强烈。他掏出那半块软塌塌的馒头，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吃了下去。冰冷的食物滑过喉咙，带来的慰藉极其有限。
吃完东西，更深的疲惫和寒冷席卷而来。湿衣服贴在身上，带走他体内可怜的热量。他抱紧双臂，蜷缩在角落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不能睡……不能睡……
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在这种地方，失去意识就意味着极大的危险。
但身体的极度疲惫和伤痛最终战胜了意志。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逐渐模糊，最终头一歪，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也极不安稳。冰冷、疼痛、恐惧交织成光怪陆离的噩梦。时而是在软红阁被强行灌下软骨酥，时而是在统领府书房承受萧烬冰冷的怒火，时而又是在暴雨中拼命奔跑，身后是无数双窥伺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尖锐的疼痛和巷子外的嘈杂声惊醒了。
猛地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脚踝处传来的、愈加剧烈的胀痛。然后，是肚子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最后，才是巷子口传来的、几个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似乎正朝这边而来。
裴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缩紧身体，尽可能地将自己藏进阴影的最深处，连呼吸都屏住了，心脏狂跳不止。
幸好，那些孩童只是在巷子口追逐玩耍了一阵，便又吵吵嚷嚷地跑远了。
裴冶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了看天色，似乎已是午后。他竟然睡了这么久！
必须离开这里。这里并不安全，而且他需要食物和水。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脚踝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重重跌坐回去。伤处比之前更肿了，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
不行……这样根本走不了路。
绝望再次漫上心头。难道他千辛万苦逃出来，最终却要因为这只伤脚，困死在这肮脏的角落吗？
就在他心神俱丧之际，巷子口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是成年人的、沉稳而缓慢的脚步声，正朝着巷子里走来！
裴冶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角落里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壁里去！
脚步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似乎是在打量这个堆满破烂的地方。
然后，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点疑惑：“咦？这地方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叫花子？”
裴冶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被发现了！
他死死闭上眼睛，等待着被驱赶、甚至被打骂的命运。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并没有到来。那脚步声反而又靠近了些许。
“喂，小子？”那声音又响起来，似乎并没有太多恶意，“你缩在那儿做什么？病了？”
裴冶颤抖着，不敢回应，也不敢抬头。
那老人似乎叹了口气。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一个什么东西被轻轻放在了离他不远的地上。
“唉……这世道……也是个可怜娃……”老人嘟囔着，声音渐行渐远，“放了半个饼子……能不能活，看你自己造化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裴冶等了许久，直到确认外面真的没人了，才敢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只见离他不到三步远的地上，果然放着半个黄澄澄的、看起来有些粗糙的粟米饼子！
食物的香气如同最强烈的诱惑，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胃袋疯狂地抽搐起来，嘴里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口水。
他死死盯着那半个饼子，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绿光。理智告诉他应该警惕，万一下了毒呢？万一是陷阱呢？
可是……饥饿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一把抓过那半个饼子，也顾不上脏，狼吞虎咽地就往嘴里塞！粗糙的饼子刮过喉咙，带来轻微的刺痛，他却觉得这是世间最美味的佳肴！
几口就将饼子吞了下去，甚至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上沾着的饼渣。
肚子里有了点东西，似乎连脚踝的疼痛都减轻了些许。
他靠着墙壁，微微喘息着，心里对那个陌生的老人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混杂着感激和酸楚的情绪。
但这丝情绪很快便被更现实的焦虑所取代。
半个饼子支撑不了多久。他的脚伤必须尽快好转。而且，一直待在这里，迟早会被更多人发现。
他必须想办法弄到更多的食物，或者……至少能让脚伤稍微好转的东西。
夜色再次降临。寒气比昨夜更重。
裴冶缩在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他将所有能找到的破麻袋、烂草席都盖在了身上，却依旧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冷。
脚踝处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他处境的艰难。
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听着外面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用身上仅剩的那点碎银子，去碰碰运气。哪怕只是换一点真正的伤药，或者一点能维持体力的食物。
他知道这极其危险。任何一个看到他拿着银子的人，都可能起歹意。但他别无选择。
深吸一口气，他拖着那条伤腿，极其艰难地、再一次挪出了这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深夜的贫民区一片死寂，只有野狗的吠叫和风声。他依着白天的记忆，朝着可能有夜间摊贩或者尚未完全打烊的低劣药铺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就在他快要挪到一条稍微热闹些的、还有零星灯火的小街时，忽然，旁边一条漆黑的岔巷里，猛地伸出几只粗壮的手，一把将他狠狠拽了进去！
“唔！”裴冶甚至来不及惊呼，嘴巴就被一只脏污腥臭的大手死死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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