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怯生生的流金,缓慢地淌过雕花窗棂,无声地漫过寝殿冰冷的地面,最终攀上床榻边缘,温柔地笼罩住那片深色锦缎和其上苍白得几乎透明的人。
裴冶的呼吸依旧微弱,却比昨夜那游丝般的状态要稍稍平稳了一些。高烧在猛药和彻夜的物理降温下,似乎暂时退去了一些,但额角依旧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示着体内的拉锯战远未结束。脖颈上那道狰狞的勒痕由骇人的黑紫转为深重的青淤,依旧触目惊心,但至少不再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萧烬几乎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在床榻边守了整整一夜。玄色的衣袍依旧带着夜雨的湿气和褶皱,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底布满了血丝,冷硬的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未曾消散的、紧绷的余悸。
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裴冶的脸。看着那微弱却持续的呼吸,看着那偶尔因为梦魇而细微颤动的睫毛,看着那在晨光下几乎能看到青色血管的、脆弱至极的皮肤。
每一次细微的动静,都牵动着他的神经。
府医在天亮时又悄悄进来诊过一次脉,战战兢兢地回报说情况暂时稳住了些许,但依旧凶险,尤其是心神耗竭之症,非药石能速效,需得静养,再受不得丝毫刺激。
萧烬沉默地听着,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静养。不能再受刺激。
这几个字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
他该如何“静养”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将他圈禁在这华丽的牢笼里,用冷漠和威胁磨灭他所有的生气,直到下一次……下一次或许就真的无法挽回的爆发?
这个念头让萧烬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尖锐的后怕再次袭来。
他不能再那样了。
可是,他该怎么做?
承认自己那荒谬的“在乎”?然后呢?将他奉若珍宝?给他自由?这根本不可能!他的身份,他的处境,注定了裴冶只能待在他身边,只能以某种他所能允许的方式存在。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和茫然攫住了萧烬。他习惯于发号施令,习惯于解决难题,却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情况——对手是他自己的内心,和床上这个脆弱又决绝的小东西。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裴冶发出了一声极轻微、极痛苦的呻吟。眉头紧紧蹙起,头不安地转动着,仿佛陷入了极可怕的梦魇。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溢出破碎不堪的呓语。
“……疼……好疼……”
“……放开我……求求你……大人……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死……死了就好了……就好了……”
断断续续的词语,混合着哽咽和极致的恐惧,像一把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萧烬的耳膜,也切割着他那刚刚开始松动的心防。
那声“大人”充满了惊恐和哀求,那声“死了就好了”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和解脱。
萧烬的身体僵硬如铁。他听着这些无意识的呓语,仿佛亲眼看到了裴冶内心那片无尽的、黑暗的苦海。那些恐惧,那些痛苦,那些被他忽略、甚至是他亲手施加的绝望,在此刻如此清晰地摊开在他的面前。
原来……他在他身边,每时每刻,都承受着这样的煎熬吗?
所以,那看似温顺的皮下,才会藏着如此烈性的决绝?
一股浓重的、带着刺痛的自责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了萧烬的喉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碰触裴冶,想要打断那可怕的梦魇。
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裴冶额头的瞬间,裴冶却像是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猛地浑身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哼叫,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刺猬般猛地蜷缩起来,向床内躲去!动作幅度之大,甚至牵动了脖颈的伤处,让他发出痛苦的抽气声,仿佛靠近他的是世间最可怕的恶魔。
萧烬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
指尖距离裴冶的皮肤只有寸许,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冰墙。
那双总是盛着惊惧、讨好或空洞的眼眸此刻紧闭着,但那份**裸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排斥,却比任何眼神都更直接、更残忍地击中了萧烬。
他……怕他。
怕到了骨子里。怕到了即使是在昏迷梦魇中,也会因为他的靠近而惊惶躲避。
这个认知,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萧烬心中所有翻涌的、混乱的情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刺痛。
原来如此。
所有的“不同”,所有的“温和”,甚至那点他自己都未曾厘清的“在乎”,在裴冶这里,最终都只会被归结为一种东西——更深沉的、无法摆脱的恐惧。
他之前那些可笑的纠结和反思,在此刻看来,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他缓缓地收回了手,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那股滞闷的刺痛感愈发清晰。
他看着裴冶依旧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那下意识护住脖颈的、细瘦的手指,一种沉重的、几乎是绝望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该怎么办?
放开他?让他走?且不说他愿不愿意,就算他肯,以裴冶这副模样,离开他的掌控,在这吃人的世道,又能活几天?更何况,他心底那该死的、根深蒂固的占有欲,也绝不允许!
继续强留?然后呢?继续重复之前的模式?直到下一次,或许更成功的自杀?或者……真的变成一具彻底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两条路,似乎都是死路。
萧烬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被逼入了这样一个进退维谷的绝境。而将他逼入此境的,正是床上这个看似毫无反抗能力的、脆弱不堪的小东西。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有愤怒,有不甘,有挫败,有恐慌,有那该死的“在乎”带来的刺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眼前这无解局面的……茫然。
他就这样沉默地站着,如同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孤狼,看着眼前唯一的、却带着尖刺的猎物,进退失据。
常嬷嬷端着一碗新煎好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感受到室内凝滞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吓得大气不敢出。
她看到裴冶蜷缩颤抖的模样,又看到萧烬那冰冷僵硬、仿佛笼罩着一层寒霜的侧脸,心中暗暗叫苦。
“大人……”她小声开口,“该给公子喂药了……”
萧烬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挥了挥手。
常嬷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让她来的意思。她连忙应了声,走到床边,柔声安抚着仍在梦魇中惊惧不安的裴冶,小心翼翼地试图给他喂药。
裴冶似乎感知到了换人,抗拒稍微减弱了一些,虽然依旧眉头紧蹙,但至少没有再激烈地躲闪,只是本能地吞咽着常嬷嬷喂到嘴边的药汁。
萧烬背对着床榻,听着身后那细微的、艰难的吞咽声,胸口的滞闷感几乎要爆炸开来。
连一个下人的靠近,都比他更能让裴冶感到“安全”。
呵。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副令他刺痛的画面,大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了窗户!
清晨冰冷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冲淡了殿内浓重的药味和压抑感。却也吹得他衣袂翻飞,更显身形孤寂冷硬。
他需要冷静。需要重新掌控局面。无论是外部的,还是内心的。
裴冶的决绝自杀,像一记最沉重的闷棍,将他打懵了,也打醒了他。
他不能再沿用过去那种纯粹占有和压制的方式。那只会将裴冶更快地推向毁灭,也将他自己拖入那失控的、恐慌的深渊。
他必须找到一种新的方式。一种既能将裴冶留在身边,又能……又能不再让他感到如此恐惧和绝望的方式。
这很难。甚至可能徒劳。
但他必须尝试。
因为,他无法承受失去的代价。那代价,不仅仅是面子或所有物,而是某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害怕去探究的东西。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渐苏醒的庭院,眼神却没有任何焦点,只有深沉的、冰冷的计算和权衡在飞速运转。
或许……他可以给他一点有限的“自由”?虽然是这四方天空之下?或许……他可以不再那么……冷漠?尝试着给予一些……在他看来微不足道、却或许能安抚对方的“温和”?或许……他可以不再提及青丘,不再用族人威胁他?或许……他可以试着……去了解一点他真正想要什么?而不是一味地给予他认为“好”的东西?
这些念头,每一个都与他过去的行事准则相悖,都带着妥协和不确定的风险。
但……似乎又没有更好的选择。
这是一种极其别扭的、基于绝对掌控欲和那陌生“在乎”之间的、艰难的平衡术。
萧烬的眉头死死锁着,嘴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讨厌这种被动!讨厌这种需要不断调整和妥协的感觉!
但……一想到身后那张苍白如纸、写满惊惧的脸,一想到那悬吊在门框下的身影……那点厌恶和烦躁,便又被更强大的恐慌和那尖锐的刺痛压了下去。
良久。
他缓缓转过身。
常嬷嬷已经喂完了药,正小心翼翼地替裴冶擦拭嘴角。
裴冶似乎又昏睡了过去,眉头依旧蹙着,但至少不再颤抖呓语。
萧烬走到床边,目光复杂地落在裴冶脸上。
他看了许久,然后,用一种极其低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的嗓音,对常嬷嬷,也像是对自己,下达了一系列完全出乎意料的命令:
“从今日起,他不必再禁足寝殿。府内各处……除机要之地,他可自行走动。”
“将他常用的东西,从偏殿搬回寝殿。窗边那张软榻,铺厚些。”
“去寻些……狐族或许会喜欢的、无害的小玩意儿来。或者他之前爱看的那种游记杂书,多找些。”
“吩咐厨房,他的膳食……按他口味来。他若有什么想吃的,直接去做。”
“没有本官的明确命令,任何人不得再对他有任何呵斥、约束或……惊吓。”
常嬷嬷听得目瞪口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萧烬,却只看到一张依旧冷硬、却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的侧脸。
“是……是!老奴遵命!”她连忙压下心中的惊骇,连声应下。
萧烬说完这些,似乎也耗尽了某种气力。他挥了挥手,让常嬷嬷退下。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萧烬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动作有些疲惫。
他看着裴冶,目光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残留的余怒,有未散的恐慌,有冰冷的算计,有那该死的“在乎”带来的刺痛和无奈,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试图改变的笨拙和……茫然。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一场更加艰难、更加漫长的博弈,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不知道这种有限的“让步”是否能换来他想要的结果,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结果,更不知道最终会不会又是徒劳一场。
但至少,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裴冶微蹙的眉心上空,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只是将那滑落的锦被,向上拉了一拉,盖住了他单薄的肩膀。
动作依旧有些生硬,却不再带着以往那种理所当然的掌控和漠然。
晨光彻底照亮了寝殿。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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