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青丘,与北方中原的景致是截然不同的。
这里没有棱角分明的山石与凛冽的风,有的只是绵延起伏的丘陵,终年笼罩在一层湿润的、带着草木清香的雾气中。参天的古木枝桠间垂落着柔软的藤蔓,四季常开的奇花异草在林间空地上静静吐露芬芳。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阔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充满灵性。
裴冶的记忆里,十六岁之前的青丘时光,大多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带着植物清香的暖光。他是族里最特别的那个,不仅仅是因为他罕见的、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毛发——银白的长发,毛茸茸的雪白耳朵,以及那条蓬松柔软的白色大尾巴,更因为他那双纯黑色的眼睛,如同最深邃的夜空,沉静得不像个少年。在普遍拥有琥珀色、金色或绿色眼眸的狐族中,这双黑眸让他显得格外沉静内敛,甚至有些疏离。
他性子喜静,不似其他同龄狐族少年那般活泼好动,同龄的小狐狸们追逐打闹,练习幻术或互相梳理毛发、嬉戏玩耍时,他更愿意找个安静的角落,可能是某棵巨大的、垂着气根的榕树下,可能是溪流边一块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平滑巨石上,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云卷云舒,听着风声鸟鸣,或者只是用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安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静静看着林间的光斑移动,听着溪流的潺潺水声,一待就是大半天。族里的长辈们都说,裴冶这孩子,像极了青丘山间最纯净的那捧雪,好看,却带着点清冷的距离感。
唯一能轻易打破他这份宁静的,就是炎歧。
炎歧,拥有一头如火般炽烈的红发,同样颜色的狐狸耳朵总是精神抖擞地竖着,一条蓬松的红尾巴更是时刻不安分地甩动,彰显着主人旺盛的精力。他的眼睛是明亮的金色,笑起来时像盛满了阳光,带着点狡黠和无所顾忌的张扬。他是族里年轻一辈中最活泼、最大胆,也最会惹是生非的一个。
不知从何时起,炎歧就喜欢黏在裴冶身边。
“裴裴!你看我找到了什么!”炎歧一阵风似的冲到榕树下,惊飞了几只歇息的雀鸟。他浑身都带着奔跑后的热气,手里献宝似的举着一串红艳艳的、不知名的野果,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我刚在溪水里洗过的,可甜了!你快尝尝!”
裴冶安静地看着他,并没有立刻去接。炎歧也不在意,直接挨着他坐下,热烘烘的身体靠过来,几乎将裴冶半边身子都熨烫了。他自顾自地摘下一颗果子,不由分说地塞到裴冶嘴边:“张嘴,快尝尝嘛!我试过了,没毒!”
那果子的清香扑鼻,带着溪水的凉意。裴冶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微微张开了嘴。炎歧手指一推,果子就滑了进去。清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确实很甜。裴冶轻轻咀嚼,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嘿嘿,我就说嘛!”炎歧得意地晃着尾巴,自己也塞了几颗,吃得汁水淋漓,然后很自然地拉起裴冶的手,“走,裴裴,带你去个地方!我发现了一个超棒的树洞,在里面能看到彩虹!”
裴冶想挣开,但炎歧的手握得很紧,掌心滚烫,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他几乎是被半拖半拽地拉起来,跟着那个红色的、充满活力的身影穿过茂密的灌木丛。炎歧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今天的“冒险”,如何避开了巡逻的守卫,如何差点被一只脾气暴躁的松鼠砸到脑袋。
裴冶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他的目光有时会落在炎歧随着动作一甩一甩的红色尾巴上,那颜色像燃烧的火焰,温暖而耀眼,是他安静世界里最鲜明的一抹亮色。
炎歧发现的树洞确实很隐蔽,在一棵需要几人合抱的古树根部。洞口被藤蔓遮掩,里面却别有洞天,宽敞干燥,甚至铺着一些不知从哪里衔来的柔软干草。最奇妙的是,树洞上方有一个天然的缝隙,午后的阳光恰好从那里斜射进来,在洞内弥漫的水汽中折射出小小的、迷你的彩虹。
“怎么样?漂亮吧!”炎歧一屁股坐在干草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裴冶,满脸写着“求表扬”。
裴冶在黑眸中映出那抹小小的彩虹,点了点头,轻声说:“嗯,漂亮。”他小心地坐下,和炎歧保持着一点距离,尾巴乖顺地卷在身侧。
炎歧却立刻凑近了些,几乎肩膀挨着肩膀。他好奇地伸手,想去碰碰裴冶垂在肩上的银发,又或者是想摸摸那看起来就手感极好的白色耳朵。裴冶下意识地偏头躲了一下。
炎歧的手顿在半空,也不尴尬,嘿嘿一笑,转而指向那道彩虹:“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了!只带你一个人来!”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和独占欲。裴冶没说话,只是蜷了蜷手指。他其实并不太理解炎歧为什么总喜欢带着他,明明他这么无趣,不会像其他小狐狸那样和他一起疯跑闯祸。
“裴裴,你长得真好看。”炎歧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目光直白地落在裴冶脸上,“比族里所有的狐狸都好看。白色的,像雪,像月亮。”他说着,又补充道,“比我见过的所有东西都好看。”
此刻被炎歧这么直白地夸赞,裴冶白皙的耳尖微微动了动,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他垂下眼睫,没有回应。
炎歧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畅想未来:“等我们再长大一点,我就跟族长申请,带你一起出去游历!听说人类的世界可热闹了,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我们可以去看花灯,逛集市……”
裴冶安静地听着,对人类的世界,他有些模糊的好奇,但更多的是源自本能的警惕。族里的长辈总是告诫,人类心思复杂,远离为妙。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炎歧自顾自地下了结论,笑得见牙不见眼。他看着裴冶安静的侧脸,心里像被羽毛挠了一下,痒痒的。他喜欢裴冶的安静,喜欢他黑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细微情绪,喜欢他一身雪白的皮毛,甚至喜欢他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样子。这种喜欢是什么,年少的炎歧还说不清,只觉得和裴冶待在一起就很高兴,想把所有好玩的好吃的都捧到他面前,想一直看着他,保护他,不让别的狐狸靠近。
日子就在这样宁静又带着一丝炎歧带来的喧闹中流淌。他们一起在清晨的薄雾中奔跑,踏过沾满露水的青草;一起在夏夜的星空下,躺在屋顶看银河,炎歧叽叽喳喳地指着各种星座,裴冶则安静地倾听,偶尔纠正他一两个错误的名字;一起在秋天的果园里偷摘熟透的果子,裴冶放风,炎歧身手敏捷地上树下树,每次都能满载而归,然后两人躲在秘密基地里分享。
裴冶依旧话不多,但面对炎歧时,那份沉默不再那么壁垒森严。他会在炎歧说得口干舌燥时,默默递上水囊;会在炎歧训练受伤后,拿出自己偷偷采集的草药,笨拙地帮他敷上;会在炎歧因为闯祸被责罚时,安静地陪在他受罚的祠堂外面,直到夜深。
炎歧能感觉到裴冶的软化,这让他更加雀跃,变着法子地想逗裴冶开心,或者仅仅是和他待在一起。他会偷偷把好不容易找到的、会发光的萤石塞进裴冶的枕头底下;会在裴冶看书时,突然从窗外探进头,做个鬼脸,然后被裴冶无奈地看一眼,又笑嘻嘻地跑开。
那种年少时朦胧的情愫,在炎歧心里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喜欢裴冶,非常喜欢。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在青丘,或者去更远的地方,总之,裴冶会在他身边。
那是离青丘不算太远的一个人类小镇的节日,据说非常热闹,晚上还有盛大的灯会。年轻的狐狸们心驰神往。炎歧更是按捺不住,极力怂恿裴冶和他一起去看看。
“就去看看嘛,裴裴!我们偷偷去,天黑前就回来!保证没事!”炎歧拍着胸脯保证,眼睛里的期待和兴奋几乎要溢出来,“听说人类的糖人可好吃了,还有会转的风车,各种各样的花灯!”
裴冶原本是犹豫的,族规森严,长辈的告诫言犹在耳。但他毕竟也是个少年,对外面的世界有着天然的好奇。而且,他看着炎歧那双充满渴望的、亮得惊人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几圈,最终还是化成了一个轻轻的“好”字。
就是这一个“好”字,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踏入镇子的那一刻,裴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与他生长的那片静谧山林完全不同。街道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兔子灯、莲花灯、走马灯……流光溢彩,将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昼。街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杂耍艺人的锣鼓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的热闹乐章。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糖炒栗子的甜腻,烤肉串的咸香,还有一股股甜丝丝的、他从未闻过的味道——那是炎歧说的“糖人”。
裴冶那双眼睛,第一次睁得那么大,里面写满了新奇与无措。他下意识地靠近了身边的炎歧一些,白色的耳朵因为周遭的嘈杂而微微抖动,警惕地竖着,白色的尾巴也有些紧张地卷了起来,试图藏匿,但在拥挤的人流中难免被碰到。
“别怕,跟着我!”炎歧感受到他的紧张,立刻挺了挺胸膛,一副“万事有我”的模样,伸手这次坚定地握住了裴冶的手腕,带着他在人群中穿梭。他的掌心很热,像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炎歧对什么都充满兴趣,拉着裴冶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他给裴冶买了一个亮晶晶的糖人,裴冶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那甜腻的味道让他微微蹙了蹙眉,但还是小口小口地吃完了。炎歧自己则买了一个狰狞的傩戏面具戴在脸上,故意凑到裴冶面前吓他,裴冶虽然没被吓到,但看着炎歧在面具后依旧明亮的眼睛,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些。
这是裴冶从未体验过的热闹与鲜活。他看着周围人类脸上洋溢着的、简单而快乐的笑容,看着那些被父母牵着手、拿着风车奔跑的孩童,心中某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原来,山外的世界,是这样的。
然而,乐极生悲。或许是他们过于沉浸在这份新奇中,或许是他们低估了人类的险恶。在一个灯具的摊子前,炎歧被一个造型奇特的花灯吸引,松开裴冶的手多看了几眼。就在这短暂的分离时刻,意外发生了。
裴冶只觉得后颈一痛,像是被什么虫子叮咬了一下,随即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甚至来不及呼救,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已经是在一个摇晃的、密闭的空间里,浑身无力,连抬起手指都困难。他感觉到软骨散和另一种更邪恶的、点燃身体陌生**的药物在体内肆虐。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呼喊炎歧的名字,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马车载着他,一路向北,离青丘,离那片生他养他的静谧山林,离那个如同火焰般炽热地陪伴着他的红狐少年,越来越远。
而此时的炎歧,在发现裴冶不见后,彻底慌了神。他像疯了一样在集市上寻找,呼喊,动用狐族的嗅觉和能力,却一无所获。裴冶的气息仿佛被彻底抹去。他在小镇周围寻找了整整三天,不眠不休,却只找到裴冶遗落的一枚小小的、用来束发的木质发扣。
巨大的恐慌和自责将他吞噬。是他硬要带裴冶出来的,是他松开了裴冶的手……他把裴冶弄丢了。
族里的人找了过来,将他强行带回青丘。面对族长的震怒和裴冶母亲云姨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炎歧跪在地上,第一次泣不成声。他发誓,一定要找到裴冶,无论他在哪里,无论要花多长时间。
属于裴冶和炎歧的少年时代,在那个人类的小镇里,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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