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雀事件像一道突兀的裂痕,劈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冰封的假象。裴冶那日的彻底崩溃,如同一幅血淋淋的画卷,将某些被刻意忽略的真相粗暴地展现在萧烬眼前。
他的小玩意儿,并非天生就是这般温顺麻木。那层冰冷的壳下面,包裹着的是浸透了血泪和恐惧的过往。
自那日后,萧烬看裴冶的目光里,那纯粹的审视和占有欲中,悄然混入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
他开始真正“看”他。不再仅仅是欣赏那副漂亮的皮囊,或者评估那具身体的反应,而是试图从那细微的表情、无意识的小动作、甚至睡眠的姿势里,拼凑出一些被隐藏起来的东西。
他发现裴冶极其畏寒。秋意刚浓,他便总是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喜欢待在阳光能晒到的角落,抱着尾巴取暖。萧烬默不作声地让常嬷嬷换上了更厚实的被褥,地龙也烧得比往年更早了些。
他发现裴冶对某些声音格外敏感。瓷器轻微碰撞的脆响、某种特定节奏的脚步声、甚至远处隐约传来的、像是鞭子的破空声,都会让他瞬间绷紧身体,耳朵警惕地竖起,眼神里掠过一丝惊惶,虽然很快又会被他强行压下,恢复那副温顺的样子。
他还发现,裴冶在极度放松或熟睡时,会无意识地发出一种极轻微的哼唧声,甚至会像小狐狸一样,用脸颊或鼻尖蹭一蹭柔软温暖的布料。这种无意识的举动,与他白日里那副抽离温顺的模样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稚拙的、惹人怜爱的天性。
这种发现,让萧烬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感。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被他捡回来、打上印记的所有物,拥有着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过去和人生。
一种近乎荒谬的念头,偶尔会划过萧烬冷硬的心头——在被卖进软红阁之前,他是什么样子?在那些肮脏的药物和手玷污他之前,他是否也曾鲜活明亮,会笑会闹,会肆意地抖动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会拖着那条大尾巴在阳光下奔跑?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
他开始在一些细微处,流露出与以往不同的态度。
晚膳时,若看到裴冶多夹了某样菜一筷子,那道菜下次出现的频率便会莫名高一些。虽然裴冶很快意识到这点,便再也不敢明显表露喜好,总是将每样菜都吃得一样多。
他不再轻易将裴冶置于可能引发恐惧的境地。书房那夜之后,他再未在寝殿之外的地方碰过他。若有下属或访客在场,他甚至会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投向裴冶的视线,或者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让对方立刻收敛所有可能带来压力的目光。
这种变化细微而自然,甚至可能连萧烬自己都未曾深思。只是一种本能般的、对属于自己所有物的另一种形式的圈护。
裴冶并非毫无所觉。
他依旧怕萧烬,那种源自力量悬殊和过往创伤的恐惧根植于本能。但他敏锐地感知到了那冰冷表象下细微的变化。那双眼眸落在他身上时,不再总是带着令人窒息的侵占和审视,偶尔,会有一丝极淡的、类似……观察和思考的东西?
而且,萧烬似乎……守诺。
那日他在崩溃边缘,听到的那句低沉沙哑的“没人把你当玩意儿”,像一根意外的浮木,在他即将溺毙时给了他一丝微弱的依托。之后的日子里,萧烬的言行似乎也在印证着这句话。他没有将他置于类似金丝雀那般被展示、被评价的境地。
这种认知,像一丝微弱的暖流,悄然融化了裴冶心湖最表层的冰霜。他依旧谨慎,依旧顺从,但那种一见到萧烬就恨不得缩成一团、抖如筛糠的极致恐惧,确实减轻了些许。至少,他能够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至于立刻失态。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萧烬难得清闲,并未外出,也未处理公务,只靠在寝殿窗下的软榻上,拿着一卷兵书,却许久未翻一页。
裴冶跪坐在榻边的软垫上,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银剪,修剪一个小巧的白玉香囊上有些松脱的流苏。这是常嬷嬷给他的活计,让他打发时间。他做得很专注,手指灵巧地穿梭,低垂的眉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白色的耳尖随着动作微微颤动。
气氛是一种罕见的平和安静。
萧烬的目光从书卷上移开,落在那双忙碌的、纤细的手指上,然后缓缓上移,掠过那微微颤动的耳尖,最终停留在裴冶低垂的、神情专注的侧脸上。
看了片刻,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你原本的名字,就是裴冶?”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裴冶修剪流苏的手指却猛地一颤,银剪刀尖差点划到指腹。他倏地抬起头,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慌,如同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石子。他没想到萧烬会突然问起这个。
“……是。”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垂下眼睫,低声应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尾巴也悄悄绷紧了些。
“狐族都姓裴?”萧烬继续问,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审视,但比起以往的冰冷,似乎又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裴冶摇了摇头,声音更小了些:“不……不是。只有我们……我们青丘的一支……”
“青丘?”萧烬捕捉到这个地名,眉梢微挑。他知道那是传说中的狐族聚居地之一,没想到竟是真的。
裴冶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立刻抿紧了嘴唇,眼神里露出一丝懊悔和警惕,不再往下说,只是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尾巴不安地扫着软垫。
萧烬看着他这副瞬间戒备起来的模样,像是受惊后立刻缩回壳里的蜗牛,心中的探究欲反而被勾起了几分。他没有逼迫,只是换了个方式,语气依旧平淡:“族里像你这般年纪的,不多?”
这是一个更安全、更宽泛的问题。
裴冶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判断这个问题是否危险。他偷偷抬眼觑了萧烬一眼,见对方只是看着自己,脸上并无怒色,才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嗯……年轻的……大多都离开族地,去……去游历了。”
他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和向往。
“为何离开?”萧烬追问。
“外面……很大。”裴冶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听说人间很热闹,有上元灯会,有糖人,有捏面人,有……”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像是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立刻闭上了嘴,脸上血色褪去,又变回了那副紧张不安的模样。
但那一闪而过的、对“外面”的憧憬和描述那些新奇事物时细微的光亮,却没有逃过萧烬的眼睛。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偷溜出来的。不是为了什么复杂的理由,只是少年人对广阔世界最单纯的好奇和向往。
却一头栽进了最深的泥沼。
萧烬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那瞬间焕发出一点生机又迅速黯淡下去的脸庞,看着那因为紧张而又开始无意识绞紧衣角的手指。他几乎能想象出,这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是怀着怎样雀跃又忐忑的心情,偷偷离开熟悉的家乡,然后……
胸口某个地方,似乎被极细微地刺了一下,一种陌生的、类似……惋惜的情绪,极快地掠过。但他很快便将这丝情绪压了下去。他是掌控者,不需要这些无用的感伤。
“以后还想回去吗?”他忽然问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裴冶猛地一震,抬起头,黑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骤然被点燃、又迅速被恐惧压下的微弱火花。回去?他还能回去吗?族里还会接纳他吗?而且……眼前这个男人,会允许吗?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绝望地摇了摇头,尾巴无力地垂落下去,轻声道:“奴……是大人的人。”
又是这个回答。顺从的,认命的,却像一根小刺,扎得萧烬有些不舒服。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寝殿内重新陷入了沉默。
裴冶重新低下头,捡起那个香囊和剪刀,却再也无法专注,手指微微颤抖着。
萧烬也不再看书,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窗外庭院里凋零的秋色,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就在裴冶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询问”已经结束时,萧烬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低沉了些许:
“以后在我面前,不必总称‘奴’。”
裴冶再次愣住,剪刀从手中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响。他愕然地看向萧烬,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称“奴”?那称什么?他……他还有资格拥有自己的称谓吗?
萧烬却没有看他,也没有解释,仿佛只是随口下达了一个新的指令,然后便重新拿起了那卷兵书,遮住了脸上的神情。
裴冶怔怔地坐在软垫上,心里乱成一团。恐惧、困惑、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悸动,交织在一起。
裴冶其实已经因为斯德哥尔摩有点心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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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春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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