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雷声一声大过一声,漆黑的夜空闪电乍现,映出玻璃窗上狼狈的脸。
李余站在客厅,麻木的听着二楼书房传来隐隐约约的攀谈声。
“你要想开点,就这点事儿,何必那么偏激,孩子还那么小,你今天给她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你知不知道。”
“他那些赌债分不到你头上来,信我,我是专业的。”
“我帮你离婚,你安心在这继续做....”
....
后来一声关门响,李余彻底什么也听不见。
呆愣了两秒,才意识到手腕锥心的痛,小心翼翼的撩起一截袖口,才发现腕骨处一圈红痕,磨破了皮,在一丝丝往外渗血,触目惊心,看起来像戴了个细红镯子。
她扯着张餐巾纸包住,好一会儿才止住血。
她之前知道李卫国在网上跟人学炒股,把家里的本钱都亏完,每天靠赵萍在外做家政填窟窿,可她不知道,他竟然不知何时染上了网络赌瘾。
他身份证名下的所有借债平台全都搜刮了个遍,连亲戚都借了不少,这些都是今天才知道的,因为法院传票寄到家里来,让他还钱。
整整一百多万,这对于一个捉襟见肘的家庭而言,几乎是灭顶的打击。
赵萍质问不成反被打,崩溃之下要去跳江,交代后事的时候给雇主打了个很长的电话,哭了很久,对方和警察赶到的时候,江水已经漫过两人的下身。
生活中第一次感受到妈妈的胆色和果敢,居然是在这种时刻。
被刺骨的江水冲打到站不稳的时候,李余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夏季的长款校裤是薄薄的腈纶面料,还带着江水的浑腥味,湿漉漉的贴在腿上,黏腻到难受,她弯腰,双指捻起吸附在腿肉上的布料,左右晃了晃,好一会儿,才晾干了一些。
那个女人很优雅,穿着一身高级剪裁的黑西装,就像电视剧里雷厉风行的女强人,一进门就把赵萍往楼上领,声音很温柔的让她在楼下自己待会。
她让她随便坐,但李余不敢。
自己浑身湿漉漉,怕脏了地方。
这屋子光客厅一处面积就抵她们家两个大,吊顶的水晶灯看起来富丽堂皇,透亮的白地板整洁明净到能照人,唯一的污点拜她所赐,她看着由玄关一路蔓延到客厅的两串泥泞脚印,连耳根都有些烫。
这瞬间生出种错觉,她像一只脏兮兮的小狗莫名的闯入了奢华明丽的宫殿,这实在,太令人难堪了。
很窘迫不安,好在没人窥见她的局促。
这屋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在。
脚上的小白鞋是很老旧的款式,穿了三年,泡了水的鞋头撕裂开胶,露出一点发白的脚尖,李余脚趾抓紧往后缩了缩,才勉强藏住几分窘迫。
就这样站了会儿,无聊和好奇心使她开始打量四周。
身体没动,眼睛却忍不住的往一旁的玻璃装饰柜上瞧,一排排的书整齐罗列,大多都是与法律相关,内嵌的摆台展示着很多金色奖杯和熠熠生辉的证书,有些上面写着“贺岫云女士”字样,而更多的是另一个名字——江津屿。
李余视线缓缓的扫过,奖项多而杂,马术、篮球奖杯、钢琴考级、绘画、竞赛荣誉、各种户外运动奖牌.....很多很多,不用过多了解都知道,是一个全方面都很优秀的人。
李余平时早就听着赵萍时常在念,雇主家有个非常出色的儿子,长得好家世好人却不骄,成绩斐然,样样都拔尖,总挂在嘴巴用来提点她,如果她成绩有人家一半好.......那些话,耳朵都能听馊。
李余从来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两人年纪相仿。
视线顺其自然的右移,停留在一张户外照上。
三人合影,看起来是好友关系,穿着篮球球衣笑得很肆意张扬,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年龄和她差不多,模样一个赛一个的帅气,打眼一瞧,都是那种优渥家庭里养出来的人。
李余盯着看了一会儿,分不清谁是这堆奖状证书里的主角,但越发的确定了一点,这照片里随意单拎出来一个放在她现在的小县城高中,都是绝对的焦点和重心。
未见本尊,光是惊鸿一瞥,都满是要溢出相框的耀眼,和她完全是两模两样、天差地别的人。
心里涌上很复杂的滋味,她呆呆的看了许久,直到玄关传来电子锁嘀嗒的声响。
闷重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落在李余的心上。
屋里很静。
猛然回头,惊慌的眸子就和一双漆黑的眼对上。
是那个三人合照最中央的人。
少年身形遒劲,瘦高,腋下随意夹着一个橙黄的篮球,无袖球衣领口宽大,边缘一圈被汗水染成深色,锁骨附近露出一半松松垮垮的银色项链,耳垂还有一颗闪着碎光的耳钉,很像她们县城职校里的不良学生打扮,看上去又痞又坏,一股子肆意妄为的气质,数不清逃课时翻踩了多少次围墙,是那种最令老师头疼的存在。
班主任会耳提面命对她说,离这种人远一点。
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比他们长得帅气一点,良好的家庭底蕴堆挤出了更明显的嚣张感,看起来愈发桀骜不驯。
李余小心打量着人,努力在他身上找到一点赵萍夸他时的优点,思忖半天,还是觉得反差有点大,和她擅自联想中的温润形象完全不同。
面对屋里的陌生存在,看到她的一瞬他有点诧异和戒备,面容冷酷,继而眼神变为冷漠。
他将篮球放在玄关的收纳架,转过身来时视线在地板和李余脚尖之间来回,站了几秒才向客厅走过来,目光没再看李余一眼。
或许是被地上的两串脏污脚印烦扰到,他避开一米远,抿紧唇,淡淡的拧着眉,虽然这个动作很细微,还是被李余捕捉到。
离得近了,她才看得更仔细。
他额间碎发还在往下滴汗,白色发带湿透了,脸颊有些温红,像才打完球。
本想主动打招呼,可少年脸上隐忍的嫌弃感深深的刺痛了李余的心。
一刹那自尊心受挫,她涨红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两只脚紧紧的并拢,难堪像潮水涌上心脏,令她深深的低下了头。
有点委屈。
自尊也能杀死人的,早知道这种狼狈窘状被这样的人看到,她宁愿跟着赵萍死在那条寒冷的江里。
雨终于下了。
玻璃珠子一般噼里啪啦敲在窗上。
李余不敢抬头看他,只听见那脚步声往客厅更深处走。
不一会儿,传来水杯接水的声音,冰柜被打开,有冰块敲击玻璃杯的清脆声响。
李余有点煎熬,楼上依旧很安静。
她不知道赵萍和贺岫云还要谈多久。
她好想逃。
正抬头往楼上瞧的时候,有脚步声过来了,她赶忙又慌里慌张的低下头,像刻意躲什么一样。
空气里有一种干燥的异香,像雨后的新茶,清丽不俗,连氧气仿佛都飘着金钱的味道,类似的香味绝不会出现在自己那个四五十平的套一安置房内,逼仄的昏暗小屋,常年充斥的都只有难以忍受的膏药味。
屋里愈发的安静,两人谁也不主动说话,气氛有几分莫名的别扭尴尬。
江津屿装作不在意,余光都在放在那女孩身上。
怎么有女生能狼狈成这样,简直像只流浪猫,一头的短发乱糟糟,像是半个月没梳洗过,白衬衫快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裤子和鞋都还在往下滴水,几乎弄脏了他家一半客厅地板,那款式还土得要死,年级里最普通的女生都不会穿。
几个小时前,贺岫云疯了一样往外跑,就是去救她?
他将液晶电视打开,点开体育频道,今天恰巧有篮球比赛,没看几分钟,商序就打电话过来,语气冲冲。
“做什么呢!叫你游戏上线消息也不回,失踪了?”
那手机开了扩音,声音直传到李余耳边来,她听见少年懒洋洋的回。
“才和于川打完球,休息会儿去洗澡,你们先打。”
对方骂骂咧咧的挂了电话。
江津屿将手机随意的丢在桌台上,起身往二楼走。
路过客厅时看了一眼人。
依旧深深的低着头,怕他一样,看不清脸,不过....想来应该是一副很可怜样。
他敲了敲书房的门,好一会儿贺岫云才探头出来。
“你又大发善心在外面捡什么阿猫阿狗,客厅都脏了一大半,没人打理,赵姨呢?”
李余听着楼上两人的谈话,上半身几乎要弯到地上去,无地自容,眼睛酸酸涨涨的,耳朵又敏感的捕捉到一声轻骂。
“臭小子,好好说话。”
贺岫云拍了下他的头,回头不放心的看了屋里一眼,确认什么后才轻轻的关上门走出来。
李余听见关门声,紧接着有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从二楼下来,心里松一大口气,以为是赵萍,抬起头时有点失望。
贺岫云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拉着两个孩子做介绍。
“这是赵姨的女儿,叫....”
这话突然断掉,亲切的眼神瞧过来,李余有眼力见的赶紧接上。
“李余。”
“李余?”
“嗯。”李余看着她,小声的补充,“木子李,年年有余的‘余’。”
江津屿听着那小猫叫一样的声音,有点心不在焉。
贺岫云点点头,看向一旁的少年。
“这是我儿子,江津屿,你家里的事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你和你妈妈暂时不要回去住,先在这里安定下来,情况有点复杂,但还不算棘手,你妈妈接下来可能有一场离婚官司要打,我们会有点忙,你先和阿屿相互熟悉一下,有什么问题多让他帮帮你,把这里当家一样,别害怕。”
李余有点听不大懂这话。
她愣愣的看着这个优雅的女人。
什么叫暂时不要回去住了,是要在这里一直待下去的意思吗?可是学校那边怎么办,还没到暑假,她还要继续上课,马上升高三,课程连一分钟也耽误不得。
着急、不安、疑惑.....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抓不到重点,眼前的人又问。
“小余多大了?”
女人坐在她面前,眼神和声音都很温柔,和她干练的外表反差很大,让人情不自禁的放下心防。
李余过了很糟心的一晚,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大人的温暖,鼻腔有些酸,莫名想哭。
“虚岁18。”
她乖巧的回话。
贺岫云愣了一瞬。
这孩子看起来乖巧到有点呆滞,干瘦巴巴,个子不高,小小的一团,她还以为是初中生。
一直知道赵萍家里有个女孩,但这是她第一次见。
“高几了呢?”
回答她的声音有些怯怯的。
“高二。”
“生日几月份呢。”
“2月。”
贺岫云摸摸她的头,顺势替她理了理头发,笑。
“那和我们家阿屿同级,还比他还小一岁多呢,以后叫哥哥吧。”
李余没说话,眸子小心翼翼的瞥了眼少年。
小他一岁多,按照常理应该比他高一届才对,怎么会同级。
还是那身汗蹭蹭的球衣,对方吊儿郎当的站着,视线散漫的放在她身上,眼皮微垂,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嫌弃,明显不怎么待见她,出于良好的教养,终究没有当着贺岫云的面说难听的话。
贺岫云又交代了几句,看起来还有很多事要忙,转身去一旁的黑色书架上找法律相关的材料,估计看她有点脏,吩咐江津屿带着她去洗澡。
李余低头跟在他身后,横穿过客厅时,又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进水的鞋底不断挤压出扑哧扑哧的气泡声,无声的沉默里愈发明显,将她仅剩不多的自尊碾成扉粉。
“会用吗?”
少年站在浴缸边转过身来。
空气飘散着淡淡的沐浴花香,像茉莉。
明明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可光是那不太善意的眼神就让李余感到呼吸发紧。
那种感觉,明晃晃的让她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入侵者,非法占领了他的领地。
不满。
很不满。
他满张脸都写着这个表情。
李余咬紧唇,沉默一秒后才难堪的摇了摇头。
少年轻轻的啧了一声,然后——“真是麻烦。”
她的脸腾的一下变红,窘迫的站在一旁,看他事无巨细的教她怎么使用。
智能浴缸边缘有一排控制面板,白色发光数字显示着温度,好几个按钮,功能复杂,她仔细听着,一刻也不敢分神。
好一会儿,少年才站起来。
“清楚了吗?”
“嗯。”
其实她脑袋还在浑浑噩噩,但没关系,她也没打算用。
一旁还配有更简单的花洒。
“有事叫我。”
少年又给她找出一副新的牙刷,关上门退出去,虽然不耐烦,但话说得很客气。
浴室里蒸汽腾腾,手腕的伤口沾水就刺骨的痛。
头皮好像也破了一点,用纸巾沾了水轻轻擦,有明显的痛感和血丝。
因为疼痛难忍,李余死死的咬着唇,动作尽量放得很慢,细细的水流声里听到外面两母子的谈话。
“明天我和赵姨要出趟门,你带小余妹妹去医院做个详情体检。”
少年的声音透着熟悉的不耐烦。
“找别人。”
“五一几天假,你整天闲着又没事。”
“这是你的事。”
“赵姨平时对你不好?”
这话完了,屋里一阵沉默。
“那是她女儿,你帮帮忙照顾一下,应该的。”
贺岫云说完这话,想起什么。
“再带她去逛下街,买几套衣服,别担心,到时候我给你报销。”
“我差那点钱?”
“哟,臭小子,还跟你亲妈装上了。”
浴室门隔着很远,后来贺岫云还说了些什么,李余听不清,只模糊听到一串脚步声往二楼去,最后扔下一句警告的话。
“她现在很脆弱,你别欺负人,让我知道,有你好看。”
少年的声音懒洋洋。
“知道了。”
有脚步声往浴室这边来,快到了门口,李余原本紧贴在门框边,下意识的紧张,后退一步,突然间赤脚踩上了一个圆滑滑的东西,身子止不住的往后倾,一下摔坐在盛满水的浴缸里。
隔着门,里面哐地一声巨响把江津屿吓了一跳。
“怎么了?”
本来被暖风烘烤,快干了一半的衣服,才穿上就彻底变成水鸭子,模糊的黑色身影立在门口,可是她实在不想麻烦他,李余有点欲哭无泪。
她硬着头皮应他。
“没。”
黑影愣了一瞬又打算离开。
“等一下。”
江津屿脚步顿住,没说话,等着她开口。
李余打量着自己浑身都在滴水的行头,不换是彻底不行了。
可是她进来的时候,没人给她睡衣。
要她开口向他们要,真的好难堪好难堪....
更要命的是,现在她只有这一条选择。
“我....我的衣服湿透了,你...能帮我.....”
“等着。”
她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这次没有不耐烦。
少年离开了一会儿,不过一分钟就过来敲浴室的门。
看她还穿着之前那套衣服,模样更加狼狈,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视线往她身后的地板瞧了一下,冷寂的眉眼悠然亮了下。
“跑跑......找你好几天,怎么玩到这里来了。”
好像在怪罪,但是语气里一股子宠溺。
李余回头,看见那个将她绊倒的罪魁祸首。
一只手掌大的巴西龟,像被她踩怕了,颤巍巍的小心探出半个头,仰着脖子好奇的看着两人,那个样子随时准备将半寸的脑袋缩回去,可爱又滑稽。
江津屿弯腰,卡住龟壳,将这小东西单手拎起来,往外走时,往她怀里塞了件衣服。
红色的,看起来是他的球服。
“我没穿过,新的。”
扔下这话,他就往外走。
两人年龄相仿。
李余站在门边,那个陌生、别扭又拗口的称呼在心里千回百转。
心里忐忑了几秒,做好心理建设才敢低低的开口。
“谢谢哥——”
还没完整的说出口就被他冷脸打断。
“别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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