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殿门后青袖先看见的是大师兄符昱。
他冠缀明珠,剑镶宝石,锦衣上连绵不跌精致的纹路看上去高深莫测,听说那是冀州符家正统血脉才有资格在衣上刺绣的集福咒,需要耗费族中绣娘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做成一件衣裳。重绣的厚锦原本极易显得人笨重老气,偏这人身长肩宽,面如冠玉,映着璀璨的朝阳,华贵而轩昂,颇有气势。
她目光又扫过他腰间的勾玉,那是不用报备治学堂便可自由出入昆吾山的凭证,为长老所有,因多数长老或于门中静修,或于尘世野游,即使上下山,守门弟子也大都认得面孔,所以私下里勾玉往往为座下得意弟子所用,其他弟子亦偶有借用。
谁是凌霄真人的得意弟子不言而喻。
师尊应承了结丹失败的青袖返乡一事已是仁慈,但他不食人间烟火,不通门规戒律,青袖之后如何行事他自是不在意的。如今青袖想要走出昆吾山门,要么规规矩矩以“扫墓”之名去治学堂请令,没有师尊的手书怕是不成,但师尊向来自珍笔墨,青袖不敢用这样的凡尘琐事讨要,要么厚颜借符昱勾玉一用。
青袖一边思索,一边不动声色地向对方执同门礼。
符昱优雅回礼:“师妹彷佛清减些许,想是闭关艰苦,不知结丹是否顺利?”
青袖心中冷笑,结丹失败她害怕叫师尊耻笑,更担忧与同辈之人相比较,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无论仙道、妖道、魔道,但凡修道俱是于天道之下,进阶陨落皆为天意,天意则以雷霆示下。浮云派弟子结丹时于奉天台,以天雷洗练筋骨方证大道。三年前符昱承受四十四道天雷成功结丹,他自然什么都知道,他摩擦着玉扳指,眼里尽是轻松快活,嘴角上扬,可那笑意里掺杂者不会叫别人看到的凉薄和恶毒,他故意的。
这就是传言里天资卓绝容仪无双的“符氏美玉”吗?青袖心下冷笑,一刻钟前自己居然还想过朝此人借物,她自比朽木,虽不成器,但也不肯轻易折腰,尤其是对着这衣冠禽兽:“多谢师兄关心,师妹甚是感激。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大考,听说今年浮玉岛和浮香谷的人都会前来观礼,师兄台上要再输给还是筑基期的我,可不会就你我知晓了吧?”
青袖在说什么,符昱自然也知晓。那个欢庆他结丹的夜晚,他被面前这小女子生生打断了一根肋骨,直到此刻左侧肋下仍隐隐作痛,他看着她苍白面容上得意的浅笑,一瞬间羞恼冲上心头,却又掺杂了诸多难以分辨的情绪,明明是自己着了魔似的不顾君子之礼出言挑衅的,此刻却又什么话也不说出来。
青袖自尊心犹如残灯迎风,虚张声势,倒也唬住了对方,她见好就收,不欲与他多做纠缠,转身离去。
千年之前神州大地尚且灵力充沛欣欣向荣,剑医音器各道人才辈出,时有羽化飞升者,而有一人,一介散修,声名不显,连道号都没有,旁人都惯叫他阿浮,此人先后收了三个徒弟,这三人均开宗立派,声名显赫,待功德圆满后白日飞升。其中长徒就是浮云派师祖,在昆吾山上收徒千万传授闲云剑法,曾一度为天下剑道之首。
如今数百年过去,天地间灵气日渐稀薄,仙门衰落,飞升者寥寥无几。浮云派仍敬仰师祖永追先人,以飞升得道为己任,在昆吾山严修苦练,未敢懈怠。山中一面严查进出规矩森严,一面宣扬躬行亲为走万里路,治学堂要求超过16岁、筑基及以上弟子每年在太平司领取任务后到人间游历一番。由于当今掌门将大考定在牡丹花季,所以稳妥起见,多数人会在秋冬完成游历,然后用整个春天临阵磨枪备战大考。
所以如今的太平司门庭冷落,青袖走进时里面寥寥几人。她扫视一番,径直朝角落里年轻的姑娘走去。
那姑娘正埋头整理卷宗,听见脚步声便抬眼迎向来人:“郑师妹,是刚出关吧?我瞧着你比去年清减了不少,可真是辛苦了。”
这是东青峰上排行第二的赵燕燕。她虽外表纤弱,言行温柔,但实力绝对不可小觑。太平司,司太平,乃昆吾山上斩妖除魔调兵遣将之处,山下广微观值守弟子将凡尘各处妖魔行凶之事上报,由太平司派出人手降伏。至于派出多少人、派出哪些人,由太平司掌事斟酌决定,其自是要对妖魔习性及弟子水平了如指掌,往往由长老或资深弟子担任。而赵燕燕十八岁结丹,二十三岁便承掌事一职。自任职以来,处事公允又不失温和,算得上行无差池,在弟子间很受欢迎。
青袖原本便对她很是欣赏敬重,再加上刚听云珞说这位师姐刚胜过符昱等人担任治学堂学督,她再看她更觉得赏心悦目,唇畔勾起客气的微笑,答道:“多谢师姐关心。”
对方心思灵巧,也不提结丹之事,自然地拿过一旁的碟子,里面盛着各色精致的蜜饯,笑着问:“我没记错的话,你闭关之前就已完成游历了吧?那影妖的案子你做得极好,只是你走得匆忙,那林夫人未能当面向你致谢,后来她托广微观给你送了信笺,你可收到了?”
青袖捡了颗桃干,摇了摇头,不欲多谈旧事:“不瞒师姐说,我如今修行受阻,闭关无果,只盼能于凡尘寻到机缘,因此想再下山游历一番。”
赵燕燕对她性情略知一二,没再说什么宽慰的话,一边翻着卷宗一边说道:“既然如此,我这里倒是有几件任务。只是近些地方的早被那些临时抱佛脚的人抢了去,剩下的都是距门派甚远的。按太平司律例,千里之外,结丹以下弟子应至少两人结伴而行。师妹要想像从前那般独来独往,恐怕不行。”
又是该死的结丹,若能顺利结丹,她又何必庸人自扰,非要决绝地下山去?若结丹成功,对着师尊,对着符昱,她怎会心生厌弃,自觉低人一等?青袖心灰意冷,又不甘心,慢慢嚼着桃干,翻阅着赵燕燕递来的卷宗,妄图从中找出生机。
赵燕燕对自己的文书胸有成竹,自信对方难寻纰漏,只是瞧她神色落寞,也是心生不忍:“师妹,太平司规矩如此,我也无能为力。”
空旷的大厅即使声线低沉还是被耳聪目明的有心修者听见,少年直率明朗的声音响起:“怎么又是规矩,离了规矩人就活不成了?”
青袖顺着声音回头,瞧见说话那人正抱着剑快步走近,脚下轻盈,带起一阵轻风扬起高高的马尾和发带,好个清狂肆意的少年郎,正是她今晨刚见过的小竹子精。
这两人明显是相熟的,一个说话毫不客气,一个明显放松了姿态。只见赵燕燕随手丢了一颗蜜饯过去,温声笑骂道:“对你来说,有了规矩倒是活不成了。偷听我们说话,实在罪该万死。”
盛明希一面单手轻巧接住来物,一面高声争辩道“我没偷听……”目光触到青袖时稍有停顿,声音也降了下去,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师姐,我真没偷听你们讲话。”
倒跟青袖委屈他了一样,青袖根本没在意。此时她大概猜测到了少年的身份。从前得清宁真人指点之时,她便说过自己有个不守规矩的小徒弟,仗着有点天分便肆意妄为,叫她把他困在东青峰上轻易不允出门。看在清宁真人的面子上,只要不是天大的祸事青袖都能不在乎。更何况他什么都没做。她只淡淡道“不碍事的。”
赵燕燕若有所思,正色道“明希你早课去哪里了?不要以为师兄好脾气便由得你欺负。”
盛明希睁大了眼,不自觉又扬声道:“我跟他告过假的,赵燕燕你别胡说!”
他不顾礼数地直呼自家师姐名讳,师姐本人并不气恼,依旧温柔地问道:“那你告假去做了什么?如今来这儿又想干嘛?”
他们之间没大没小的亲密彷佛家人一般,方寸之地,其乐融融。盛明希支支吾吾,抛接着手里的东西,顾左右而言它:“好大的桂圆啊!”
他肤色本就白净,菲薄的耳廓一发红便显眼得很,青袖和赵燕燕都注意到了。
青袖无心探听少年私事,打算先行离去,倒与赵燕燕想法不谋而合。赵燕燕心下有了猜测,暂没理会自家那丢人现眼的师弟,柔声对青袖说到:“郑师妹你先别着急,你我都再寻一寻,看看有无信得过的人能同你前往,今日你暂且先回去,有消息了我会立刻告知你。”
她一番言辞得体周全,青袖只当客套话听了,客气地回应:“那就多谢师姐了。”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青袖回到了住处。
同门们俱不在,大约还未下早课,院落里除了云珞养的锦雀几声娇啼外没有半分声音,静悄悄的。她房间在东北角回廊末端,门锁上已落了一层灰尘,她开锁推门而入,晨光也倾泄进来,如同画卷,描绘出浮尘形状。
她开窗,打水,洒扫,晾晒被褥,擦拭各处,利落地将屋内收拾干净。
青袖心绪混乱,一面整理着房间,一面又觉得没有必要,反正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怎么离开呢?如何才能出了山门?符昱那条路是行不通的,要不狠下心请师尊手书一封?否则那同伴何处去寻呢?
收拾到衣箱,她翻出一件压在箱底的大红锦衣,金银丝线绣着团簇的牡丹和回首的凤凰,这是她十八岁生辰时送给自己的贺礼,思忖着不久之后结丹成功定要穿着这衣裳从大殿前若无其事地走过,若是有人向她贺喜,她也会像符昱那厮一样轻飘飘还个礼,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可是这都快五年了,她始终没有机会将这华美的衣裳穿上身。
她抚摸过凤凰低垂的眼眸,叹自己愚蠢又可笑,起身将衣裳披上,揽镜自照。镜前她转了个圈,衣摆犹如盛放的牡丹簇拥着她,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可目光触及镜中笑颜时她嘴角却即刻僵住。
郑青袖,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她没由来地心生厌烦,仰面卧倒在硬邦邦的床上,长叹一口气,又翻了身,掏出储物袋细细数着自己这些年的积蓄,二十七两白银,八十块灵石,三块冰晶,五颗珍珠,剩下的零零碎碎都是她随手积攒的不值钱的小玩意。
她把玩着冰晶,考虑着哪里能花钱买个同伴,困意渐渐袭来,她于凌乱衣衫中侧卧着,抱着毕生所有,缓缓睡去。
这一觉又是没睡好,梦里她不停地被人追赶,她回头看,对方前伸的衣袖离她越来越近,突然露出的手带着非人的尖锐指甲,她吓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利爪便直逼她面前,还未感觉到痛,她又被惊醒了。她揉揉眼睛,目光所及处已是暗沉,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她于黑暗中静静听着,四周俱寂,只有自己的呼吸缓慢轻微,一下又一下,像是声声不息的叹息。时间久了,她觉得有些闷,起身开了窗。
一瞬间轻柔的夜风拂面而来,清爽怡人,也送来隔墙的丝竹之声,琴音与笛声相互应和,轻快柔和,令人愉悦。
青袖觉得舒畅了许多,这才发现夜色里院中还有一人。
那人坐在亭下,倚着画栋,姿态随意,一条长腿斜向前伸出,手中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个五颜六色的方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虽身量已长成,但白嫩的脸庞还是显得他几丝天真稚气,饶是清晨刚惊艳过一回,青袖还是觉得这小竹子精过于清新和明亮,檐下明灯与皎皎月华似乎都不如他耀眼。
盛明希目明耳聪,听见开窗的声响,立刻转过头来,一瞬间眼眸愈发明亮。
青袖不语,不明白这人为何在此。少年人率先开了口:“师姐,听赵燕燕说你要去远方,我正好要去接我师尊,我们可结伴而行。”
真如雪中送炭,青袖心下一喜,转而想到这天下哪有掉馅饼的好事,便是有也落不到她身上,于是开口问到:“条件?”
“听闻师姐有一精铁匕首,相传是灵韵道人云游蓬莱时得仙人相赠,无坚不摧,削铁如泥。师姐可否借我把玩几日。”
的确如此。那匕首是一年前演武台比试时她赢来的。对手叫王焕,是符昱之流的名门世家,却比符昱更令她厌恶。他修为不算差,同时仗着家财丰厚,身穿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龙鳞宝甲,各类攻击性法宝不要钱似的往别人身上砸,在演武台上从无败绩,往往还要在胜利后羞辱一番对手,谁碰见了他都只能道一声晦气。
那天正好轮到她青袖倒霉,彼时又有人结丹,她眼红得很,符昱三言两语激怒了她,叫她恨得牙根作痒想杀人,一顿胡吃海塞后还没宽慰多少,长老又唤她上场,对手还是这个人见人厌的魔煞星。她一肚子火没处撒,没等王焕一番狂言说完就提剑上前,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论实力,王焕绝不输于她,更何况他还随身携带了诸多法宝。但他只是想像从前一样赢了比试,青袖则没了理智只想发泄,她只攻不守,招招狠辣。她不去想自己会不会受伤,甚至隐隐觉得就这么战至力竭身死也算不错。凭着这股劲头,虽然佩剑受损她不得已冒险夺了对方腰间的匕首,倒也打得对方外衫破烂,手忙脚乱地抽空扔了一把掌心雷和梅花镖都失了准头。后来就连老天爷都帮她,她手中利刃竟划开了龙鳞宝甲腋下的系带,宝甲滑脱,刀锋直直逼近原主人心口。
后来钟声响起,凉风拂面,她才清醒了过来。王焕气急败坏,她欲归还匕首,却被出言羞辱,叫她贱民、穷鬼、疯女人,说谁娶了她谁倒霉,匕首就送给她当嫁妆了。
台下人声鼎沸,她环顾四周,这才觉得自己干了件大事。她不习惯于人前张扬,索性收了匕首,道句多谢,下台去了。之后师尊觉得她行事狂乱失了师门风度,罚她抄写心经,匕首也就扔进储物袋不再理会。
这东西虽然名贵,但于青袖而言可有可无,她面上不禁带了些松快的笑意,大方说道:“你若能陪我下山,这匕首我便赠予你。”
盛明希眼睛更亮了,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师姐我们何时出发?”
青袖暂时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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