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完全亮透，灰蒙蒙的光线勉强挤进狭小的窗户，照亮了这间拥挤的出租屋。房间不大，摆了两张床和一张旧桌子后就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隔夜饭菜和潮湿衣物混合的味道。
罗小绢几乎是在闹钟响起的第一秒就睁开了眼睛。她轻手轻脚地从上铺爬下来，生怕吵醒还在下铺熟睡的弟弟妹妹。弟弟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又沉沉睡去。
她熟练地套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子有些短的旧外套，踩着塑料拖鞋走进更小的厨房兼过道。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啦啦流出来，她捧起水用力搓了搓脸，刺骨的凉意让她瞬间清醒了不少。
得抓紧时间了。她心里想着，手脚麻利地舀米、淘米，把铝锅放在那个有点变形的煤气灶上点火。蓝色的火苗蹿起来，舔着锅底。接着又从橱柜里拿出几个馒头放在蒸锅里，一小碟咸菜是昨天就准备好的。
稀饭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蒸汽顶得锅盖轻轻响。罗小绢靠在墙边，看着那团白汽发呆。来到江州市已经快一个月了，她还是有点不习惯。这里没有老家清晨那种带着青草和泥土味的空气，也没有奶奶催促她起床时那带着口音的唠叨。这里只有窗外马路上早早传来的车流声，还有隔壁邻居早起洗漱的动静。
“姐姐，我饿……”妹妹揉着眼睛，穿着明显大一号的睡衣站在厨房门口。
“快好了，快去叫弟弟起床，刷牙洗脸。”罗小绢回过神，赶紧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的稀饭，怕它糊底。
弟弟妹妹磨磨蹭蹭地穿衣服、洗漱，小小的卫生间里又是一阵忙乱。等他们坐到小桌子旁时，稀饭已经不那么烫了，馒头也蒸得软乎乎的。
“快点吃，吃完送你们去学校。”母亲一边扎着头发一边从里屋走出来，语气有些急，“我今天要早点去厂里，有个批货要赶。”她拿起一个馒头，夹了点咸菜，几口就吃完了，然后拿起那个旧布包就往外走，“看着点时间，别迟到了！小绢，晚上记得去买点青菜，钱在抽屉里。”
“知道了，妈。”罗小绢应着。
母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父亲更是天没亮就出门去工地了。屋子里只剩下姐弟三人吃饭的声音。弟弟吃得慢，妹妹把稀饭弄洒了一点在桌子上。
罗小绢自己匆匆啃完一个冷掉的馒头，喝了几口温热的稀饭，就开始催促：“快点，要来不及了。”
她利索地把碗筷收进水池，暂时没时间洗了。帮着弟弟妹妹背好书包，一手牵一个，锁上门，快步走下昏暗狭窄的楼梯。
早晨的城中村已经很热闹了。路边摊贩吆喝着卖早餐，自行车、电动车叮铃铃地穿梭。罗小绢紧紧拉着弟妹的手，小心地避让着行人和车辆。送弟妹去小学的路不远，但人多车多，她一点也不敢分心。
“在学校要听话，知道吗？”到了小学门口，她蹲下来给妹妹整理了一下红领巾，又拍了拍弟弟衣服上的灰。
“知道啦！”两个孩子答应着，跑进了校门。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里，罗小绢才松了口气，但下一秒，心又提了起来——她自己也快要迟到了！她赶紧转身，朝着自己中学的方向小跑起来。
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随着她的跑动一下下拍打着她的后背，里面装着她的课本和作业。那些书她都很珍惜，每天用完都会仔细地擦干净，生怕弄脏了弄破了。因为爸爸说过，这些书很贵，要好好爱惜。
她跑得有些气喘，瘦小的身体并不太擅长运动。风吹起她有些枯黄的头发，她看着周围那些穿着漂亮校服、被家长用小车送到学校门口的同学，心里闪过一丝羡慕，但很快就被赶时间的焦急压过去了。
不能迟到，迟到了会被记名字，会给班级抹黑，而且……站在教室门口被全班看着，那感觉太难受了。她加快脚步，汇入了上学的人流中。
江州市第三中学的校门又高又大，气派的伸缩门旁边是光洁的大理石墙壁，上面刻着金色的校名。早晨的阳光照在上面，有点晃眼。
罗小绢跑得额头冒汗，终于在打上课铃前冲进了校门。她扶着膝盖，在门口喘了好几口气，才直起腰往里走。
校园真大啊。宽阔的柏油路，路两边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坛。远处是红色的塑胶跑道和绿色的足球场，几个穿着专业运动服的学生正在上面训练。几栋高大的教学楼矗立着，窗户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和她老家那个只有一栋三层小楼、一个黄土操场的镇中学完全不一样。她有点看呆了，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小心翼翼地走在光洁的地面上，生怕自己鞋底的灰尘弄脏了这里。
身边走过的同学们，都穿着统一又崭新的蓝白校服，背着各式各样好看的书包，有的手里还拿着牛奶或者面包，边走边吃边说笑着。他们的声音清脆响亮，谈论着昨晚的电视节目、新出的游戏、周末去哪里玩。
罗小绢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不合身的、颜色都洗淡了的外套，下意识地把书包往身后藏了藏，加快了脚步，想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按照指示牌找到初一（3）班的教室。门开着，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同学，闹哄哄的。她一出现在门口，原本喧闹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好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打量，也有……一种让她说不出来的感觉，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她立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手指紧张地抠着书包带子。
班主任王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看起来有点严厉的女老师，她指了指靠窗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罗小绢是吧？你先坐那里吧。”
“谢谢老师。”罗小绢小声说，声音像蚊子哼哼。她几乎是贴着墙根，快步走到那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这才感觉那道无形的压力小了一点。
同桌是个胖胖的男生，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摆弄手里的新文具盒。那是一个多功能的铁皮文具盒，上面印着流行的动漫人物，按一下按钮还能弹出小抽屉。
罗小绢把自己的旧布笔袋拿出来，放在桌角。那还是奶奶用碎布头给她缝的，边角已经有点磨毛了。
上课铃响了，第一节课是语文。新发的课本带着一股好闻的油墨香味。罗小绢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动作很轻，怕把书弄皱。光滑的铜版纸印刷着彩色的插图，和她以前用的那种纸张粗糙、偶尔还有印刷错误的课本完全不同。
她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光滑的页面。
语文老师就是班主任王老师。她讲课速度很快，罗小绢有点跟不上，只能拼命地记笔记。她用的是一支最普通的 HB 铅笔，那是她从老家带来的，已经用了很久，短得快握不住了。她看到前面好多同学用的都是那种按动的签字笔，写字流畅，看起来特别方便。
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罗小绢独自坐在座位上，拿出下节课的数学书提前看着。她听到前面几个女生在讨论暑假去了哪个海边城市旅游，吃了什么好吃的，买了什么漂亮的裙子。
那些地名和食物，她听都没听过。她只是更深地埋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看着书上那些像天书一样的数学公式。
第二节课是数学。老师讲的内容她更加听不懂了。她在老家的学校，数学基础就没打好，来到这里，感觉老师讲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焦急地看着黑板，又看看周围同学似乎都听懂了的表情，心里一阵阵发慌。
她感觉自己像个走错了房间的人，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这里的明亮、崭新、热闹，反而更加衬得她灰扑扑的，像个多余的影子。她只希望这一天能快点过去，让她回到那个虽然拥挤但至少熟悉的出租屋里。
下午第一节课，是英语。英语老师是个很年轻的女老师，姓林，穿着时髦的裙子，说话声音很好听。但她一开口，罗小绢就彻底懵了。
林老师几乎全程都在用英语讲课，语速又快，那些单词和句子像子弹一样噼里啪啦地砸过来，罗小绢一个也接不住。她努力地竖起耳朵听，眼睛紧紧盯着老师的嘴型，可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她在老家的学校也学过英语，但那个老师自己的发音都不太标准，只是教他们背单词和简单的句子。像这样完全沉浸在英语环境里上课，对她来说还是头一遭。
她茫然地跟着周围同学翻书，看黑板，但其实根本不知道老师讲到哪一页了，黑板上写的又是什么意思。她只能偷偷瞄着同桌的动作，他翻一页，她就赶紧跟着翻一页。
“Now, who can answer this question?”（现在，谁能回答这个问题？）林老师微笑着看向台下。教室里安静了一下，然后有几个同学举起了手。林老师点了一个坐在中间的女生的名字。那个女生站起来，流利地用英语回答了一大串。
罗小绢看着她，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害怕。她真厉害啊，罗小绢想，自己要是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怕什么来什么。林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大概是想给新同学一个机会，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罗小绢身上。 “Luo Xiaojuan, how about you?”（罗小绢，你来试试怎么样？）
突然被点到名字，罗小绢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全班同学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她身上。
她张了张嘴，脸瞬间就烧了起来，一直红到耳朵根。她根本不知道老师问了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手指死死地捏着衣角，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能钻进去。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还夹杂着几声低低的嗤笑。虽然声音不大，但像细针一样扎得她耳朵疼。
林老师等待了几秒，见她实在答不上来，只好笑了笑，用英语说：“It's okay. Sit down, please. Who else wants to try?”（没关系，请坐。还有谁想试试？）
罗小绢几乎是瘫坐回椅子上的，头埋得低低的，心脏怦怦直跳，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接下来的半节课，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刚才那尴尬的画面和同学们嘲笑的声音。
好不容易熬到英语课下课，还没等她喘口气，数学课又开始了。
数学老师是个戴眼镜的男老师，说话慢条斯理，但讲的内容对罗小绢来说，比英语好不到哪里去。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道例题，开始讲解解题思路。 “……这里我们需要用一个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来解决，这个知识点大家在小学应该都接触过基础了……”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说。
二元一次方程？罗小绢心里一沉。她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具体是什么，怎么解，她完全不知道。老家的数学老师好像提过，但根本没细讲，因为考试不考。
她看着黑板上的 x 和 y，感觉它们像两个张牙舞爪的小怪物，在对她耀武扬威。周围的同学都在低头唰唰地写着笔记，或者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只有她，对着笔记本，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完全跟不上老师的思路。
数学老师似乎注意到了这个一直发呆的新同学，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那一下皱眉，让罗小绢的心彻底凉了。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和这个班级，和这个学校，格格不入到了极点。
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孤独感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她仿佛被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罩住了，外面的世界很热闹，但她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参与不进去，只能一个人待在冰冷的寂静里。下课铃响的时候，她几乎是最后一个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的。她低着头，不想看任何人的表情，默默地跟着人流走出教室。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地上那个瘦小又孤单的影子，鼻子突然有点发酸。
来城市上学，曾经是她心里一份小小的、闪着光的期待。可现在，这光亮好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她真的能在这里待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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