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仿佛昨天才刚踏入三中的校门，转眼一个月就快过去了。对于罗小绢来说，这一个月却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每天，她都在听不懂的课程、周围若有若无的打量和回家后忙不完的家务中挣扎。
月考，就像悬在头顶的一块巨石，随着日期的临近，压得她越来越喘不过气。她知道这次考试对自己意味着什么——那是她在这个新环境里，第一次正式的“证明”，证明她不是那么差劲，证明她配待在这里，证明父母的辛苦付出是值得的。
尽管她知道，这个“证明”很可能是个糟糕的结果。
考试前一周，她几乎拼尽了全力。每天睡眠时间压缩到不足六小时，天不亮就爬起来背英语单词，上学放学路上耳朵里塞着那副音质嘈杂的旧MP3，反复听着根本听不太懂的英语课文录音。课间十分钟，她不再发呆，而是拼命演算那些看都看不太懂的数学题，或者死记硬背社会和历史的知识点。晚上，做完家务，等弟妹都睡下后，她才能在昏暗的灯光下继续复习，常常看着看着书，眼皮就沉重得抬不起来。
苏星雨看出了她的焦虑，主动把自己的各科笔记都借给她，还利用午休时间给她划重点。“这里，还有这里，老师说很重要，肯定会考。”苏星雨指着自己的笔记，耐心地说，“数学公式你一定要背熟，虽然不理解，但死记硬背套进去也能得点分。”
罗小绢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更加用力地点头，把苏星雨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那本写满苏星雨娟秀字迹的笔记本，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考试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就像罗小绢的心情。
第一科考语文。这是她唯一稍微有点信心的科目。前面的基础知识部分，她做得还算顺利，虽然有些字音字形题拿不准，但大部分靠感觉填上了。阅读题有点难，她读得似懂非懂，只能尽量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回答。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看到这个题目，她愣了一下。梦想？她现在的梦想就是这次考试能及格，就是能继续留在城里读书，就是能让父母少叹一口气。她不敢写这些，最后，她写了自己小时候在山里放羊时，看着蓝天白云，梦想着能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文字很朴实，甚至有些笨拙，但感情是真的。
接下来的数学，就直接把她打入了地狱。试卷上的题目，在她眼里如同天书。那些符号、公式，她看起来都差不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选择题连蒙带猜，填空题大部分空着，后面的大题，她勉强读懂了第一小问，写了几行步骤，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她握着笔，手心全是冷汗，听着周围同学唰唰的书写声，心里一片冰凉。时间过得特别慢，又特别快。交卷铃响的时候，她看着几乎空白的试卷，感觉像做了一场噩梦。
下午的英语和社会更是雪上加霜。英语听力她基本靠猜，笔试部分那些阅读理解的文章长得让她头晕，单词不认识，句子读不懂。社会科要背的东西太多，她临时抱佛脚记下的那些知识点，在紧张的考试氛围里变得模糊不清。
两天考试，对她来说就是一场漫长的煎熬。每一次交卷，都像是接受一次审判。她越来越沉默，头也越垂越低。
考完试的那个下午，天空飘起了细雨。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对答案，讨论着题目，有的欢呼，有的哀叹。罗小绢默默地收拾好文具，一个人低着头走出了教室。苏星雨想过来找她说话，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打扰她。
成绩不会那么快出来，但罗小绢心里已经有了预感。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羞愧和绝望的预感。
等待成绩的那几天，她过得浑浑噩噩。上课更加跟不上，老师讲评试卷的时候，她看着自己卷子上那么多红色的叉叉（虽然只是她心里想象的），根本不敢抬头。她害怕看到任何人的目光，尤其是老师的。
该来的总会来。
三天后的早晨，一进教室，她就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学习委员正在往后面的公告栏贴一张很大的白色打印纸。同学们呼啦一下全围了过去，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哇！第一名果然是李幕芸！” “我进了前十！太好了！” “哎呀我数学考砸了……” “快帮我看看我多少名？”
罗小绢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脚瞬间变得冰凉。她僵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她既想知道结果，又害怕知道那个结果。
王老师拿着课本走了进来，教室里稍微安静了一些。她走到讲台上，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最后在罗小绢的方向停顿了一下，那眼神有些复杂。
“同学们，安静一下。”王老师敲了敲讲台，“月考成绩已经出来了，贴在后面公告栏，下课自己去看。这次考试，总体来说，我们班考得还不错，平均分在年级排中等偏上。但是！”她加重了语气，“有个别同学，成绩非常不理想，严重拖了班级的后腿！我希望这些同学能好好反思一下，找找原因，下次努力赶上！初中阶段很关键，每一次考试都不能松懈！”
“个别同学”、“拖后腿”……这些词像锤子一样砸在罗小绢的心上。她感觉全班同学的目光似乎都有意无意地瞟向她这个角落。她的脸烧得厉害，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课桌洞里。
下课铃一响，同学们又涌向了公告栏。罗小绢等到人都差不多散开了，才鼓起勇气，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公告栏前还有几个同学在指指点点。
她屏住呼吸，眼睛从最后一名开始，艰难地往上找。成绩单最后几名的分数低得刺眼。终于，在倒数第三行的位置，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罗小绢。语文：68。数学：32。英语：41。社会：55。科学：39。总分：235。班级排名：45（全班共48人）。年级排名：398（全年级共405人）。
那几个红色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眼睛里，烫得她眼睛生疼，几乎要流下泪来。总分235分，班级倒数第四，年级倒数第八。数学只有32分，英语只有41分……她感觉自己所有的努力，所有熬夜的死记硬背，所有挤出来的学习时间，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周围似乎有窃窃私语声。 “看那个新来的……” “分数好低啊……” “怎么考成这样……” “怪不得老师说拖后腿……”
她不敢抬头，死死地盯着那串数字，仿佛要把它们盯穿。血液轰的一下全都涌到了头上，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变得一片模糊。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几乎站不稳。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又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我说这次班级平均分怎么比预想的低了好几分呢，原来是有‘大神’在这里拉分啊。真是厉害，能考出这种分数，也是需要本事的。”
是李幕芸。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正抱着手臂，斜眼看着成绩单，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笑。她的话立刻引来了旁边几个女生的附和和低笑声。
“就是，平均分都被拉低了，真倒霉。”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转来呢。”
这些话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罗小绢的心里。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充满了鄙夷、怜悯、嘲笑，还有看热闹的漠然。她脸上火辣辣的，羞耻感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或者瞬间消失掉。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人群，逃也似的跑回自己的座位，把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臂弯里。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迅速浸湿了她的袖口。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张成绩单，成了她无法辩驳的、失败的证明。她所有的自卑和恐惧，都在这一刻变成了**裸的现实，摊开在所有人面前。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根本不配待在这个明亮的教室里，不配拥有苏星雨那样的朋友，更不配让父母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把她接到城里来。
世界一片灰暗。她看不到任何希望。
放学铃声对于那天的罗小绢来说，不是解脱，而是另一场审判的开始。
她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希望所有人都走光。苏星雨担忧地走过来，想安慰她：“小绢，你别太难过，这次没考好下次再努力嘛……”
罗小绢摇摇头，声音沙哑地说：“我没事，谢谢你，星雨。你先走吧。”她不敢抬头，怕苏星雨看到自己哭肿的眼睛。
苏星雨叹了口气，知道她现在需要独处，只好说：“那好吧，明天见。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
“嗯。”罗小绢低低地应了一声。
等到教室里空无一人，她才慢慢地背起书包，走出教学楼。天空依旧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打在她的脸上，和未干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她一步一步地挪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想象着父母看到成绩单时的表情，是失望？是愤怒？还是像李幕芸那样的嘲讽？每一种可能都让她心惊胆战。
那张折叠起来的、印着刺眼红色数字的成绩单，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书包最里面的夹层里，却像一块千斤巨石，压得她直不起腰。
她多么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可是，那栋熟悉的、破旧的居民楼还是出现在了眼前。她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擦干脸上的水渍，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点，才低着头走上楼梯。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饭菜和潮湿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弟弟正趴在客厅的小桌子上写作业，妹妹坐在旁边看图画书。母亲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炒菜，锅里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姐姐回来啦！”妹妹抬起头，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
“嗯。”罗小绢低低地应着，换好拖鞋，把书包放在墙角的椅子上，动作僵硬。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母亲头也没回，一边翻炒着锅里的青菜一边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惯常的催促，“快来帮忙摆碗筷，你爸马上就该回来了。”
“哦。”罗小绢应着，机械地走到碗柜前拿出碗筷。她的手有些发抖。
就在这时，门响了，父亲回来了。他穿着一身沾满灰点和油漆点的旧工装，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身上似乎还带着室外冰冷的寒气。他把工具包放在门口，重重地叹了口气。
“爸。”罗小绢小声叫了一句。
“嗯。”父亲点点头，走到狭窄的卫生间去洗手。
饭菜端上了桌。很简单，一盘炒青菜，一盘咸菜，一盆昨天剩的排骨汤热了一下，主食是馒头。一家人围坐在小桌子旁开始吃饭。气氛有些沉闷，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和弟弟妹妹偶尔的说话声。
罗小绢食不知味，机械地咀嚼着馒头，眼睛偷偷瞟着父母的脸色。那张成绩单在她书包里像一团火，烧得她坐立难安。
终于，母亲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对了，小绢，不是说月考成绩今天出来吗？考得怎么样？”
来了。罗小绢的心猛地一紧，手里的馒头差点掉在桌上。她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出来了。”
“多少分？排名怎么样？”父亲也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罗小绢放下馒头，手指颤抖着，慢慢从书包里掏出那张折叠的成绩单，递了过去。她根本不敢看父母的表情。
母亲接过成绩单，打开。父亲也凑过去看。
时间仿佛凝固了。厨房里只剩下锅灶上烧着的水壶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几秒钟的死寂。
母亲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看清数字后的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浓浓的失望和怒气。父亲的眉头死死地皱了起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这……这是什么？！”母亲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刺耳，她把成绩单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总分235分？班级45名？！年级都快垫底了？！罗小绢！这就是你考出来的成绩？！”
弟弟妹妹被母亲的怒吼吓到了，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害怕地看着姐姐。
罗小绢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上来，她哽咽着辩解：“我……我很多都听不懂……老师讲得太快了……”
“听不懂？！”母亲猛地打断她，气得胸口起伏，“别人怎么能听懂？啊？苏星雨怎么能考那么好？怎么就你听不懂？！我们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把你从山里接出来，送到城里最好的中学读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你对得起我们花的这些钱，对的起我们受的这些累吗？！”
父亲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沉重的叹息：“唉！你这孩子……太让我们失望了！”
母亲的怒火更旺了：“说！是不是光顾着玩了？没用心学习？是不是一有空就偷懒？我就说不能给你买那个什么MP3！肯定是光听歌了！”
委屈和羞愧像洪水一样冲垮了罗小绢的心理防线，她哭着大声反驳：“我没有玩！我没有偷懒！我每天都很努力在学了！可是我基础差，就是跟不上！我每天还要做那么多家务，要做饭，要打扫，要照顾弟弟妹妹，我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学习！”
她试图把自己的辛苦和压力说出来，希望能得到一丝理解。
然而，母亲根本听不进去：“做点家务能花多少时间？！加起来有一个小时吗？这也能当成理由？你就是不用功！心思根本没放在学习上！你看人家城里的孩子，哪个回家不做作业学到很晚？就你娇气？！”
“我没有娇气！”罗小绢哭喊着，“我真的努力了……”
“努力了就考这点分？！”母亲指着成绩单，手指都在发抖，“这说明你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在山里，还能帮家里干点农活，省得在这里浪费钱！”
“够了！”父亲低吼了一声，打断了母亲的斥骂。他疲惫地揉着额角，看着哭成泪人的女儿，语气沉重却不容置疑：“哭有什么用？成绩差是事实。从今天起，别再找任何借口。家务活……尽量帮你妈分担点，但主要精力必须放在学习上！不能再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指MP3和课外书），所有时间都用来做题、看书！下次考试，必须看到进步！听到没有？”
父亲的语气虽然没有母亲那么激烈，但那沉重的失望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更像一块巨石压在了罗小绢心上。她连最后一丝辩解的力量都没有了。
她看着父母因为劳累而显得苍老的脸庞，看着他们眼角的皱纹和手上粗糙的老茧，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撒娇和诉苦的资格。他们付出了一切，只要求她“读好书”，而她，连这最基本的一点都做不到。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责将她彻底吞噬。
她低下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桌面上。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听到了。”
那顿饭，剩下的时间是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吃完的。饭菜冰冷，如同她的心情。
晚上，她躺在狭窄的上铺，听着下铺弟弟妹妹均匀的呼吸声，眼泪止不住地流。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模糊的窗玻璃，在天花板上投下诡异变幻的光影。远处传来隐约的汽车鸣笛声。
这个繁华的城市，这个她曾经向往的地方，此刻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寒冷和孤独。
她想起了老家昏暗但温暖的煤油灯，想起了奶奶粗糙但温暖的手，想起了山里夜晚璀璨的星空和清新的空气。那些虽然贫穷但简单的日子，此刻显得那么遥远而奢侈。
她真的那么笨吗？真的就像李幕芸说的，是“拉低平均分”的人吗？真的就像妈妈说的，不是读书的料，是在浪费钱吗？
无数的质疑和否定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无声地哭泣着，直到精疲力尽，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她还在不停地考试，试卷上的题目全都变成张牙舞爪的怪物，追着她跑，而她手里的笔，却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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