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一次演习。
硝烟尚未散尽,刺鼻的味道混杂着泥土的气息,钻进秦川的鼻腔。
她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头盔内的蜂鸣声尖锐而持久,像一根针不断刺戳着她的耳膜。头顶的天空被演习烟雾染成灰黄色,压抑得令人窒息。
“中尉,你没事吧?”耳麦里传来裁判员冰冷的声音,“请确认状态。”
秦川没有回答,只是抬手重重地捶了一下地面。作战手套上的焦痕与泥土混合在一起,显得格外狼狈。
五小时前,她还信心满满地带领小队深入“敌后”,现在却全军覆没。
“秦川中尉,请确认状态。”裁判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确认。”秦川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来。
她缓缓坐起身,环顾四周。队员们正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垂头丧气地卸下装备。激光接收器上的红灯依然刺眼地亮着,宣告着他们的“阵亡”。
“这什么情况?”突击手一把扯下头盔,狠狠摔在地上,“怎么就全军覆没了?”
通讯兵苦笑一声:“信号全被干扰了,坐标信息全是错的。我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撞进了他们的包围圈。”
队员们陆续聚拢过来,一个个像被霜打过的茄子,沉默地卸下装备,等待收容车辆。没有人看向秦川,但她能感受到那些无声的质疑——队长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秦川咬紧下唇,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套上的焦痕。作为CSAR-117小队的队长,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失误的严重性。一次判断错误,葬送了整个小队。
“队长,这不是你的错。”副队长李响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那种干扰强度,谁都没见过。”
秦川摇摇头,没有说话。她知道队友是在安慰她,但作为指挥官,责任永远在她肩上。
就在这时,几辆贴着“心理评估组”标识的越野车开了过来,扬起一片尘土。
车门打开,一个身着笔挺作训服的女军官率先下车。她肩上的军衔标志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
莫清言带着她的团队开始按流程对“阵亡”士兵进行快速心理访谈。
“感觉怎么样?”
“有什么想法?”
“需要帮助吗?”
问题标准化,语气专业而疏离。队员们大多摇摇头,嘟囔着“没事”“还行”“倒霉”。
秦川看着莫清言一步步接近,内心莫名地紧张起来。她不喜欢这种被“评估”的感觉,尤其是在刚刚经历如此惨痛的失败后。
轮到秦川时,她低着头,声音沉闷:“没什么好说的。判断失误,害了全队。”
莫清言没有立刻记录。她看着秦川紧抿的嘴唇和低垂的、却依旧绷紧着不甘和难过的侧脸,示意旁边的助理记录员稍等。
她走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秦川耳中:“根据导调部初步复盘,你们遭遇的是红军最新列装的电子战系统首次实战演练,干扰强度和欺骗性远超数据库资料。”
“换做任何一支同级小队,在那种情况下,生存概率都不会高于百分之十五。”
秦川猛地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着她。这不是她预想中的标准化问询,也不是空洞的安慰。
莫清言的目光平静地回视她,继续道:“在完全失联、信息被误导的情况下,你最后下达的规避和散开指令,是当时唯一可能减少损失的正确选择。至少,你没有让他们挤在一起被一锅端。”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安慰的意味,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中了秦川内心最在意的地方——不是推卸责任,而是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得那么糟。
秦川愣愣地看着她,胸口那股憋闷的郁气似乎被这几句话撬开了一道缝隙。
“而且,你对‘战友伤亡’和任务失败的强烈代入感,甚至这种...自责,恰恰证明了你对队友和职责的极度重视。这种共情能力和责任感,是CSAR小队最核心、最宝贵的品质之一。它从来都不是弱点。”
她顿了顿,看着秦川微微睁大的、似乎有光芒重新凝聚的眼睛,语气肯定地做了结语:“你们是一支优秀的队伍,只是运气差了点。记住这种失败的感觉,但它定义不了你们。”
说完,她对助理记录员点了点头,示意记录“无明显异常应激反应”,便转身走向下一个小组,继续她的工作。背影依旧疏离。
可她那几句话,却像带着魔力,重重地砸进了秦川的心里。
最核心、最宝贵的品质……
不是弱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冲散了之前的冰冷和自责。她依然为“阵亡”的队友和失败的任务感到难过,但那种毁灭性的自我怀疑,却被奇妙地安抚了。
她看着莫清言在人群中冷静工作的侧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位看似冰冷的心理学家,拥有着怎样一种精准而强大的...洞察和力量。
那不是简单的安慰,而是一种真正的...理解。
“队长,收容车来了。”队员的声音打断了秦川的思绪。
队员们开始陆续上车,秦川站在原地,目光仍追随着莫清言的身影。她看见莫清言微微侧头,与助理低声交流着什么,表情依然专业而冷静,但秦川注意到她在倾听时微微颔首的姿态,以及偶尔闪过的一丝极细微的认同表情。
秦川最后看了一眼演习场。硝烟渐渐散去,失败的苦涩还在舌尖,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因为几句“冷酷”的专业分析,而变得温暖和明亮起来。
回到基地后,秦川小队被安排进行全面的任务复盘和心理评估。再次见到莫清言,是在评估中心的独立办公室里。
“请坐,秦中尉。”莫清言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自己则在办公桌后坐下。她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份厚厚的档案,秦川瞥见封面上的标识——那是她的小队档案。
“例行程序。”莫清言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语气平淡地解释,“演习后的心理评估是必须的,尤其是对于经历了‘全员战损’的小队。”
秦川点点头,端正地坐下。
“描述一下任务失败时的感受。”
秦川深吸一口气:“愤怒,自责,无力。我觉得我让整个小队失望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是队长,决策是我的责任。我没能识破红军的电子欺骗,导致小队陷入包围。”秦川的声音有些发紧,但依然控制得很好。
莫清言记录着什么,然后抬头看向秦川:“在失去通讯和坐标被误导的情况下,你做出了什么决策?”
“我下令小队立即分散规避,试图减少损失。”
“为什么选择这个方案?”
“集中目标更容易被全歼,分散至少能给部分人创造生机。”秦川回答,然后苦笑一声,“虽然最后谁也没逃掉。”
莫清言点点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根据导调部的数据,因为你最后的分散指令,红军多花了七分钟才确认全歼你们。这七分钟,在真实战场上可能意味着后方指挥部能够及时转移,或者支援部队能够赶到。”
秦川愣住了。
这个细节,她并不知道。
莫清言继续看着屏幕:“数据显示,你的指令让红军多发射了四枚模拟炮弹才完成清剿。这意味着你消耗了对方更多资源。”
办公室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空调运行的微弱声音。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秦川终于问道。
莫清言抬起眼,目光显得格外锐利:“因为事实很重要。指挥官需要基于事实评估自己的表现,而不是情绪。”
她稍稍向前倾身:“过度自责会影响判断力,但适当的反思能提高决策水平。我的工作是帮助你区分二者。”
秦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中校。”
“不必称您,我们年龄相差不大。”莫清言微微摇头,“现在,说说你对队员们的感受。当你看到他们一个个‘倒下’时,你在想什么?”
谈话进行了将近一小时。莫清言的问题犀利而精准,常常直指秦川试图回避的内心角落。但令秦川惊讶的是,这次问询并没有让她感到被审视或评判,反而像是一次清晰的自我梳理。
结束时,莫清言关闭录音设备:“评估结束了。从专业角度,你的心理状态正常,对挫折有健康的反应机制。建议参加两次团体心理疏导,但这不是强制性的。”
秦川站起身,犹豫了一下问道:“中校,您对每个‘阵亡’的指挥官都这么……”她寻找着合适的词语,“这么……详细地分析数据吗?”
莫清言整理着桌上的文件,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抬头看向秦川:“不是每个。但你的小队值得这样的分析。”
“为什么?”
“因为你们几乎成功了。”莫清言语气平静,“在遭遇那种级别的电子战前,你们的渗透速度和深度是所有参演小队中最出色的。这不是偶然。”
秦川感到一种莫名的暖流涌过心头。这不是赞美,而是事实陈述,但恰恰因此更有分量。
“谢谢。”她简单地说,然后敬礼告辞。
走到门口时,莫清言的声音再次响起:“秦队长。”
秦川转身。
“你们是一支优秀的队伍。”莫清言的声音依然平静,但眼神中有某种难以读懂的情绪,“期待看到你们下一次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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