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习第二天。
"鹰翼"节奏愈发紧绷。红蓝双方在广袤的演习场上反复拉锯,电磁干扰与反干扰、心理威慑与反制层出不穷,将整个区域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动态的战术熔炉。
秦川的左肩成了这熔炉里一处隐秘的灼痛源。
昨日的河谷伏击、强行救援、以及后续的高强度机动,让那道旧伤持续发出不满的抗议。每一次颠簸、每一次举臂操作设备,甚至只是保持长时间的紧张姿势,都像有根无形的线在牵扯、撕拉着深处的筋膜与旧疤。
疼痛从最初的隐痛逐渐升级为一种持续而尖锐的啃噬,牵扯着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冷汗时不时浸湿内里的衬衫,又被作战服的吸湿层悄然吸收。
她强忍着,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封的冷静面具,指挥若定,声音透过加密频道不见丝毫波澜。但队员们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她偶尔会不自觉地用右手按压左肩,规避使用左臂做大幅度的动作,甚至在一次短暂休整时,有人看见她靠在车边,闭着眼,脸色苍白,唇线抿得死紧。
"头儿,你没事吧?"副驾驶位上的老炮,一位经验丰富的士官,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没事。"秦川睁开眼,眼神锐利依旧,只是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血丝,"专注任务。
她不能有事,更不能在演习中,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旧伤而退出。那无异于承认自己的脆弱,尤其是在......那个人无处不在的"监控"之下。
然而,身体的抗议越来越强烈。
在一次需要快速操作车载通讯终端时,她抬起左臂,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地窜起,让她眼前瞬间发黑,手指一滑,差点误触按键。
不行。再这样下去,会出纰漏。
她可以忍受疼痛,但不能容忍因疼痛导致的指挥失误。
"灰狗呼叫指挥部。"她按下通讯键,声音竭力保持平稳,"请求短暂脱离接触,前往七号区域医疗点进行装备紧急检修,预计耗时二十分钟。期间由老炮代理指挥。"
——灰狗,秦川的代号。
"指挥部收到,批准请求。注意安全。"
车辆脱离主力车队,转向驶向位于相对后方的七号区域医疗站。那是一个由几顶迷彩帐篷和移动方舱组成的临时站点,负责处理演习中的"非战斗减员"和装备小修小补。
秦川将车停在指定区域,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疼痛僵硬的左肩,才推门下车。她刻意调整了一下步伐,让自己看起来依旧利落飒爽,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心和比平时更苍白的脸色泄露了蛛丝马迹。
医疗站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汗水的味道。几个因为扭伤或中暑而来处理的士兵正坐在帐篷外等着,看到她肩上的军衔,纷纷起身敬礼。
秦川略一点头,径直走向里面穿着白大褂的医疗官。对方是个年轻的上尉,看到她的军衔,立刻站直了身体。
"少校,哪里不舒服?"
"旧伤,左肩。"秦川言简意赅,声音压得有些低,"需要一些外用镇痛贴剂,另外,我的战术手套磨损严重,需要更换一双。"
她将真实需求隐藏在装备问题之下,避免被记录为"因伤求医"。
医疗官显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好的,少校。我先给您拿贴剂,手套需要去后面仓库找一下,您稍等。"
医疗官转身走向药柜。秦川微微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这个临时医疗点。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一道熟悉得令她心脏骤停的身影走了进来。
又是莫清言。
她不是一个人。身边跟着一位挂着少尉军衔的年轻军官,像是她的助手。莫清言手里拿着平板,正低声对助手交代着什么,语速很快,内容涉及"应激反应数据实时回传"和"前线医疗点心理支持流程"。
她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秦川。脚步在踏入帐篷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冷静的琥珀色眼眸抬起,精准地落在了秦川身上,以及她正下意识轻按着的左肩。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
秦川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一种被当场抓包的狼狈和尖锐的抵触情绪猛地涌上心头。她立刻放下了按着左肩的手,站得更加笔直,脸上冰封的表情甚至比刚才更冷硬几分,试图将自己所有的脆弱彻底隐藏起来。
莫清言的目光在她脸上和肩膀处极快地扫过,那眼神依旧沉静,却带着一种可怕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看穿她强撑的伪装。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对着秦川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继续对助手说道:
"......确保每个医疗点都清楚流程,异常情况必须第一时间上报评估组,不能仅仅作为医疗事件处理。明白吗?"
"明白,莫教授!"年轻少尉认真地记录着。
这时,医疗官拿着几片镇痛贴剂回来了,递向秦川:"少校,给您。手套我这就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莫清言的声音插了进来,平静无波,是对着医疗官说的:"李医生,心理支持流程的备忘录已经发到你们站内的终端了,请务必组织人员查看。"
"好的好的,莫教授,我们马上看。"医疗官连忙应道,注意力被暂时吸引过去。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莫清言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手从旁边的物资箱上拿过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向秦川。
她的动作流畅而随意,没有刻意看向秦川,目光似乎还落在医疗官身上,只是手臂伸出的方向精准地朝向秦川。
"天气炎热,多补充水分。"她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平稳语调,听不出任何关切,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脱水会影响认知判断和生理耐受度。"
那瓶水就悬在半空,透明的塑料瓶身在帐篷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秦川看着那瓶水,又看向莫清言那张毫无波澜的侧脸。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滚。是愤怒?她不需要这种施舍般的、裹着专业外衣的"关心"!
是难堪?她最狼狈的样子偏偏又被这个人看到!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酸涩。
她几乎想立刻冷硬地回绝。
但众目睽睽之下,一位中校随手递给一位少校一瓶水,这行为本身寻常到不能再寻常,任何过激的反应反而显得她心里有鬼。
她的指尖蜷缩了一下,然后生硬地伸出手,接过了那瓶水。冰凉的触感透过塑料瓶身传到她的掌心,与她此刻滚烫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谢谢中校。"她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声音干涩,没有任何温度。她没有拧开喝,只是紧紧握着瓶子,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莫清言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应,见她接过水,便收回了手,目光重新完全聚焦在医疗官身上,继续刚才的谈话,仿佛刚才那个递水的动作从未发生。
医疗官终于交代完事情,赶紧跑去仓库找手套了。
帐篷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下外面传来的隐约的演习噪音,以及帐篷内几个士兵小声的交谈。秦川和莫清言相隔不到三米,却像处在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
秦川能清晰地闻到那缕极淡的、冷冽的香气,与消毒水的味道格格不入,却顽固地钻进她的鼻腔,搅动着她的神经。她挺直脊背,目视前方,刻意忽略身边那个人的存在,只觉得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莫清言则依旧看着手中的平板,指尖偶尔滑动屏幕,侧脸冷静而专注,仿佛完全沉浸在工作中。
幸好,医疗官很快拿着一双新的战术手套回来了。
"少校,您要的手套。"
秦川几乎是抢一样接过手套和之前的镇痛贴剂,快速对医疗官说了声"谢谢",然后转向莫清言,生硬地敬了个礼:"中校,我还有任务,先告辞了。"
莫清言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邃难辨。她只是微微颔首,回礼,一个字都没有说。
秦川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医疗帐篷,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直到走出很远,重新坐回自己的车上,她才猛地松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
那瓶矿泉水瓶身已经被她手心的汗和用力攥握弄得有些温热,瓶体上也留下了几道浅浅的指痕。
她盯着那瓶水,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最后,她猛地将瓶子扔在了副驾驶座位上,像是丢弃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
然后,她撕开镇痛贴剂的包装,撩起作战服和底衫,将冰凉的药膏贴重重地按在左肩灼热的旧伤上。剧烈的刺痛感传来,她却咬紧牙关,仿佛要用这种自虐般的方式,来抵消刚才那片刻的动摇和难堪。
她发动汽车,引擎发出咆哮,再次冲向演习场弥漫的硝烟之中。
副驾驶座位上,那瓶水随着车辆的颠簸轻轻滚动着。
而在医疗帐篷内,莫清言在秦川离开后,对助手又交代了几句,便也走了出来。她站在帐篷外,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秦川车辆离开的方向,停留了短短一瞬。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刚才递水的那只手,修长的手指微微收拢。
一阵风吹过,扬起她几根细碎的发丝,但她似乎毫无所觉。很快,她便恢复了常态,表情依旧是那片无人能看透的平静冰原,转身向着指挥部的方向走去。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刚才那一刻,当她看到秦川苍白的脸色和下意识护着左肩的动作时,她那颗习惯于用数据和模型构建起来的心脏,似乎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极其轻微地刺了一下。
那感觉,陌生而突兀,让她几乎有些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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