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柔从网吧逃出来以后，不敢歇气，不敢回头，脚上的拖鞋被踩掉了一只，都无所谓，反正双脚已冻到发木，被石子硌到也没有感觉。
她当然知道这样做是徒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家都是老街的街坊，何迎春总是会找上门来。但她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她只能一根筋地想着，无论如何，她都要救出这个小孩儿，带他逃离巫婆的魔爪，哪怕结局注定会失败，她也非要这么做不可。
这时，那个被她当风筝放的小孩儿，在身后叫了一声“姐姐”。
章柔匆匆回头，见他泪水爬满了一脸，赶紧停下来把手松开，对他抱歉道：“对不起啊！把你拽疼了吧？”
小孩儿咬着唇摇了摇头。
章柔蹲在他的面前，一边拿手帮擦他泪，一边柔声问道：“那你为什么哭呢？”
“我……”他用力咽下一连串抽噎，伸手指她的脚，轻声问道：“姐姐不痛吗？”
章柔听完愣了一下，随即笑嘻嘻说道：“不痛。早没感觉了。”
“骗人。”
“骗你干嘛？”章柔刮了刮他的鼻梁，“我听那老板叫你何未，是你的名字吗？哪两个字呢？”
“何必的何，未来的未。”
“多大了？”
“马上十三。”
章柔掰手指算了一下，又问：“读六年级？”
小何未认真地点了点头。
章柔一脸不可思议。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引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很难相信，一个十三岁发育期的男孩，竟然会瘦弱成这个样子。她把他长到遮住眼的刘海，轻轻拨到一边，露出他饱满光洁的额头，额头下面，是双还存着一大包泪水，强睁着不敢闭上的眼睛。这一刻她已经十分确定，他就是一个好看的男孩，一个鼻梁直直挺立，唇线绵延柔和的男孩。皮肤苍白，没有血色，看上去虽然稍显病态，却也给他那精致的小脸，笼上了神秘清冷的面纱。
而她马上又一想到，如此美好的一个孩子，父母竟然都已离世，在最该被呵护的年纪，他却要独自面对风雨，她的心里就不是滋味，鼻头也跟着隐隐发酸。
“那姐姐呢？”小何未突然天真地问道。
“嗯？”
“姐姐叫什么名字？比我大几岁？读几年级？”
章柔摩挲着他细软的头发，柔声说道：“我七月满十八，六月考大学，名字叫章柔。章子怡的章，柔软的柔。”
小何未听完立马说道：“姐姐比章子怡还要好看。”
章柔“噗嗤”一笑，伸手点了点他的嘴角，说：“你小子嘴巴还挺甜嘛。”
小何未红着脸摇摇头说：“我说的都是真话。”
章柔起身后向远处张望，确定何迎春没有追来，她才松了口气，然后揽过他肩膀说道：“既然你说的都是真话，那我就请你吃碗面吧。”
她觉得他应该已经饿了。
结果没想到他却回道：“谢谢姐姐，但我得走了。”
“走？去哪儿？”章柔一脸不解地问道。
他说：“回家……我姑姑家。”
“为什么？”
“为……为什么？”
“刚刚你不是没有看到，那泼妇发起疯来的样子，吞了你都恨不得不吐骨头！你干嘛要现在跑回去送死？”
何未往后退了一大步，一口气连说了好几个“因为”，吞吞吐吐，最后也只是敷衍地说道：“因为我想回去。”
“胡说！”章柔将他拽回身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继续往面馆走。
“姐姐……”
“我知道了！”章柔抢白他的话说道，“你是怕何迎春上门找麻烦，你怕我会吃亏，所以想跑回去把她拖住，不让她来，是吗？”
何未低着头不再作声。
“你这小孩儿，人不大，心眼儿倒是不少。”章柔甩着他的手说道，“你不要以为我带你跑，是因为我怕她，我那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她的块头，再看看我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嘛！对付像她那样的敌人，我们要智取而不是肉搏！懂不懂？”
“其实怕也没有关系。”何未很小声地说道。
“跟你说不清楚了是吧？”
“我也可以保护姐姐。”
“你？”章柔轻轻揉揉他的头，“你还是乖乖多吃点饭吧！”
小何未皱着眉心事重重。
终于到了“红霞面馆”，章柔掀开门帘，推了推何未让他先进。武红霞见有客人来了，正要上前招呼，却见女儿又紧跟着进来。起初她以为只是凑巧，后来见章柔又是牵他，又是将他往餐桌前带，便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想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送一趟外卖回来，拖鞋丢了一只，人却多了一个？
左等右等，章柔老不开腔，武红霞实在是忍不住了，也顾不得有没有外人在场，只管叉着腰大声问道：“章柔你拖鞋跑哪儿去了？”
章柔低头往脚上一看，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还糟。但要解释是怎么回事，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现在已不是用餐的高峰期，店里只剩下两个客人，其中一个还是丽英。外婆张老太正在剥葱，认真得连头都不抬一下。章柔觉得时机正好，便对武红霞说：“妈，给这个小孩儿煮碗面吧，要牛肉的，少辣，多加牛肉。”
武红霞听完和丽英对视。丽英随即说道：“哟！这不是何迎春的侄子吗？”
“何迎春？”武红霞歪着头若有所思。
“小何，我知道，”张老太撕掉了一层葱皮，“我经常去她店里改衣服，手艺不错，价格也挺实惠。”
武红霞走到何未对面，隔着餐桌，先看了眼章柔，然后笑着对何未说道：“小孩儿，何迎春是你什么人啊？”
“姑姑。”
丽英放下筷子说道：“真想不到啊，他们家还能出这么个美男子！”
张老太在旁边接了一句：“儿子像妈，女儿像爸。”说完向章柔瞄了一眼。
武红霞一听都是街坊，便向小何未亲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何未。何必的何，未来的未。”
武红霞又问：“是放寒假到姑姑家玩吗？”
何未摇了摇头。
章柔赶紧冲武红霞眨眼，丽英也伸手拽她的衣摆。
何未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是被姑姑姑父收养的。我的父母都去世了。”
武红霞听完直接懵了。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后，不知如何补救，只好用眼神向丽英求助。
丽英便假装轻松地说道：“前不久他姑上我那儿做头，就跟我说过，这孩子……”
“阿姨！”章柔大声打断了丽英。丽英吓了一跳。武红霞骂她不懂礼貌。她牵起何未站起身来，离开餐桌，大步往里面走。都走到楼梯边了，她才转过头对武红霞说：“我先带小孩儿上楼洗手。”
说完就拉着他向二楼走去。
越往上光线越暗。
进门以后，章柔得先把顶灯打开。房间里的过道很短，两边各有两扇房门。原本的两间房硬隔出四间，三间做卧室，一间是盥洗室。章柔和武红霞住在一边，张老太常常要洗洗刷刷，就让她住在盥洗室隔壁。
章柔把何未带到盥洗室，给他香皂，让他在水池前开热水洗手，而她则走到洗澡间里，弯腰挽起裤腿，拿起莲蓬头“哗哗”冲脚。
“你没事吧？”她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道。
“嗯？”
“她们刚刚说的那些，你别往心里去。我妈和丽英阿姨人都挺好，就是说话不怎么过脑子。”
何未微笑着摇了摇头。
热水停了，水汽还在，室内一片朦胧的暖意。
章柔又说：“你是不是偷摸着去网吧打工了？”
小何未点点头又摇摇头。
“去了就是去了，承认又否认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是去网吧了，但没有偷摸，也没有打工，我帮老板一点点小忙，老板就让我免费上网。”
章柔听完没说什么。光着脚走出洗澡间后，先在脚垫上踩了踩水，换上室内拖鞋，走到何未身后，从镜子里看着他的花猫脸，笑道：“怎么不把脸也洗洗？”
他不说话。她察觉到他是不敢用帕子，手还在滴水也不敢擦。于是她伸手取下一条，是淡粉色的，上面还留着洗面奶的花香。在水龙头下打湿水后，只拧一下，便叠成方形，握着一角，送去他脸上，一下一下，轻轻擦拭，那些哭过吓过被打过的痕迹。
“是姐姐的吗？”他突然轻声问道。
章柔故作严肃地说：“用就得了，这么多话。”
话音刚落，她忽觉耳心发痒，像是有声音在剐蹭耳膜，一波强过一波。她心里立马有不好的预感。想着该来的还是来了。把帕子往何未手中一塞，就慌张地冲了出去，径直冲向最里间卧室，开了门直奔床前的小窗。
推开窗伸头向下一看，店门口已被人围了起来。
她听到有人在嚷：“就是这儿！那丫头就是这家的女儿！”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跳出人群大吼：“武红霞！你给我出来！你把我侄子藏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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