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飞到男人跟前,差一点就砸到了他的脚尖,他也没有退后,像一根木桩子扎在那里,与店里的每个人都隔着段距离。
章柔知道,他就是那间超市的老板,吴微微的父亲,西藏女生意人的丈夫,吴晓伟。至于他和武红霞的关系,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不知该如何定义。
吴晓伟弯腰捡起板凳,放到一边,慢慢走去了张老太身旁。王志国不方便再动手了。而张老太这时已流干了眼泪,还是先前一样的表情,只是眼睛已经干涸,眼神更加空洞黯淡。
“对不起,阿姨……”吴晓伟向张老太鞠了一躬,“是我对不起您。是我没有把事情处理好,才让局面失控成这样。”
张老太突然把手给章柔,坐直了身子,没有唉声叹气,而是干脆利落地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吴晓伟又向章柔鞠躬,说:“我也对不起小柔……看着没几天就要高考了,还发生这种事让她分心,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张老太慢慢站起身来,看着章柔,与她交换了浅浅的眼神,然后转身对吴晓伟说:“你对不起的人是武红霞,你只需跟她道歉。她如果原谅你就也罢了,我们自认倒霉,但她如果没有,并且以后也没这打算,那么不好意思,我们会报警,而你也永远不要来了。”
“是、是,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对不起红霞,没有给她一个交代,让她受委屈了,我……”
“麻烦让一下。”章柔低着头走到他面前。
他赶紧狼狈地闪到一边。
章柔拿起一只板凳,慢慢走到门口,所有人都往后退了半步,以为她要动粗。结果她只是站上凳子,检查被拽坏的门帘,她想要把它们重新挂好。
有人从人墙外扔进来一句:“还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呢!”
那群人一听便哄笑开来。特别是站在她对面的何迎春,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又笑又跟着大声嘲讽,简直恨不能开高音喇叭。章柔气急,踏一脚声浪,膝盖一软,脚下不稳,最后一整个失去平衡。
她以为这跟头是栽定了,于是干脆闭上双眼,静待那一阵剧痛的来临。哪料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只觉身下闷闷一撞,一股热气喷到她耳边,“哎呀”一声,竟然是何未接住了她。
“你没事吧?”章柔翻身离开他身体。见他抿嘴仰卧在地上,额头冒汗,脸色苍白,显然是忍痛忍到了极致。
她赶紧伸手想拉他起来,他却摆了摆手,一边急促又吃力地喘息,一边故作轻松地说:“我以后一定好好吃饭,好好锻炼身体……这样……这样才能够保护姐姐。”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章柔的泪水夺眶而出。
何未咬着牙站起身来,连说了好几声“没事没事”,又抬起手想要帮她擦眼泪。她却因为人多而躲开了。
何迎春见侄儿跳出来掺和,怒火“噌”一下升腾起来,连忙煽动身旁的人骂道:“你们看,你们看!这就是家风啊!连我侄儿才这么点大,都知道为她女儿卖命了,真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这边刚一说完,人群中一片“啧啧”声附和。
何未冷冷扫他们一眼,转身走进店里,端起那一桶洗拖把的脏水,手一挥便往门外一泼,黑色水珠如仙女散花,飞到了每一个看客的身上。
“滚!”何未歇斯底里地吼道。
王志国为了给他打气,也三两步步抢到门口,伸手将他护在身边,说:“谁要是继续留在这里,就是不给我王志国面子。谁要是不给我王志国面子,那就不是我王志国的朋友,我也就不会再给谁好脸。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吧。”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作鸟兽散去。
王志国也拉着亚文往外走。经过何未时她对他说:“你也早点回去休息。给章柔留出一些空间,让她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何未想了想,虽然放心不下,但还是接受了她的建议。他把手里的水桶放下,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走到章柔面前,伸手拉着她的衣摆,说:“姐姐,我就先回去了。”
章柔抬手摸摸他的头,笑道:“何迎春要是敢找你麻烦,你就去找你亚文姐姐,她和王叔会帮你的。”
何未听完只是点头,脸上的笑容被泪水融化了。
等他走后,吴晓伟想去把桶提回来,却被章柔给拦在途中。她说:“你也走。”
“小柔……”
“不要叫我小柔。”章柔冷冷地把他看着,“对我来说,你只是街口超市的老板,我们根本不熟。我礼貌地称呼你为老板,你也应该叫我的全名。如果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姓章,文章的章。”
吴晓伟听完尴尬地说道:“我只是……我只是过来看看,看能不能帮一点忙。”
章柔冷笑道:“你要帮的人不在这里,而是在你自己家里。”
对话没有硝烟,却暗流涌动,吴晓伟自知无力招架,于是灰心地对张老太说:“今晚让阿姨您受惊了,改天我一定登门道歉。”张老太面对着墙壁发呆,没有理他。他又对更远的武红霞说:“红霞,你放心,一切都有按计划在走。”
武红霞迟迟没有回音,他终于垂头丧气地走了。
等到外人都离开以后,章柔关了店门,上了反锁,关了亮得刺眼的顶灯。转身时外婆已上楼去了。武红霞把那只空了的水桶,拿进杂物间,然后关了门没有出来。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深夜章柔去洗手间,经过外婆的卧室门外,听到里面武红霞在说:“这样撕破脸了也好,至少不会再不清不楚了。”
外婆叹息道:“但他还是没给个说法。”
“这次他就是为要个说法,才把那人从西藏请回来,谁知道,唉……其实,妈,你是清楚的,晓伟他也有很多苦衷,但他说不出口,我也没法跟别人解释,特别是对小柔。您别看那孩子平时大大咧咧,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思比谁都细。”
“你也别想太多,我看小柔已经懂事了,很多事你不说她都知道。你和吴晓伟能走到哪一步,那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不要被别人束缚了手脚。红霞,好好过好你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
章柔没有再往下听了,垫着脚轻轻往楼下走。每走一步,眼泪就往下掉落一颗,脆生生砸在木地板上,声音竟然比脚步声还响。
事情过去几天之后,有天晚上,章柔放学回家,一走进面馆,就看见正中间摆着张大桌,是用小餐桌拼出来的,上面罩一层红色塑料膜。这是家里请客的标配。武红霞从厨房往外一看,见她回来了,立马大喊:“马上开饭!”
张老太从厨房笑着走出,双手各端了一盘炒菜,看见章柔竟没叫她帮忙,而是破天荒地说道:“快去洗手了准备吃饭。”
章柔听完还在出神,厨房里突然又走出一人,章柔以为是眼睛花了,看错了,于是狠狠揉了一下。结果眼没花也没看错,那人真就是超市的吴晓伟。章柔顿感天塌地陷。无论她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他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外婆放下菜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踮起脚在她耳边轻声道:“还记得那晚说过的话吗?”
章柔转头看着张老太,一脸茫然。
张老太继续说:“你是承诺过的,永远都和我站在一边。”
就在这时,有人在章柔身后大喊:“爸爸,我来了。”
章柔不看也知道是谁。放下书包,默默走到餐桌前坐好,没有洗手,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打算动筷。她只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想解开那些压在心底的,吸走了她太多血的疑团。今晚她必须将它们杀光。
菜上齐了,人入席了,每个人的坐位都很有意思。武红霞是这个家里的主事,坐在上位无可厚非,但吴晓伟凭什么坐她旁边?一旁的张老太和吴微微对坐,吴微微离她爸爸很近,张老太相应的离武红霞也近。章柔坐在武红霞对面,离菜近,离人远。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章柔看来,他们四个人才像是一家,而她则更像是今晚的客人。好菜都摆在她的面前,看样子是种偏爱,实则已将她剥离了出去。
“爸爸,我要吃虾。”吴微微垂着手对吴晓伟喊道。
武红霞连忙夹起一只,放在她碗里,她却似笑非笑地说:“我要吃我爸爸剥好的。”
吴晓伟把虾从碗里拿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都被我惯坏了。”
武红霞笑着打圆场:“小女孩儿嘛,就是要哄的。”
吴晓伟边剥虾边说:“因为她妈妈常年不回家,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所以……”
吴微微抢白他的话说道:“不要在这里提我妈妈。”
所有大人听完都呆了,没想到她突然整这一出。只有章柔笑着问她:“为什么不能?”
“姐姐怎么连这都不懂?”吴微微喝了一口可乐,“如果我现在提你爸爸,你会开心吗?”
不等章柔开口,她又说道:“还是说因为他已经去世,所以你也无所谓了?”
“你说什么!”章柔一巴掌拍上桌沿。
“章柔!”武红霞用力放下了碗筷,“吃饭!”
章柔上嘴唇微微颤抖,看着武红霞,试图用深呼吸冲淡鼻酸。吴微微却若无其事地说道:“姐姐别生气嘛,既然都快是一家人了,做妹妹的哪句话没说对,做姐姐的就是要多包容啊。”
说完她抓起一只虾子,扔到章柔碗里,撞飞了横放在碗上的筷子。
“你干什么你!”吴晓伟伸手推了她一下,她立马“哇”一声哭了出来。
章柔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是直勾勾看着武红霞,虽然没有说话,却是在问她要一个答案:“吴微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都快是一家人了?”
终于,武红霞端起面前的酒杯,站起身来。在吴微微尖利的哭喊声中,在吴晓伟焦急的安抚声下,她一脸平静地说:“借着这顿丰盛的晚餐,我想向大家宣布一件事。”章柔目不转睛地等着。
吴晓伟沉默了,吴微微哭声也随之减弱。张老太低头看着碗里。
武红霞看着章柔,仿佛只对她一个人说:“我跟晓伟,准备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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