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小何未几乎每天都来。
因为要给他买一份晚餐,所以章柔跑食堂勤了。为了抢热销的鸡蛋灌饼,她有时连亚文也来不及等,下课铃一响就冲出教室。亚文一开始觉得奇怪,想不明白,一个把宵夜当晚饭吃的人,怎么突然就改变了生物钟。直到那天晚上放学,章柔把何未从巷子里拉出来,带到亚文面前,点了点他,再指着亚文说:“这也是姐姐,都是一条街的街坊。”
何未和亚文互看了一会儿,没有下文,章柔又说:“这孩子就是比较内向。”
亚文见小孩儿皮肤白净,而刚好章柔也白,小孩儿眼大鼻梁高挺,而刚好章柔也是。一番对比加深思熟虑,她终于用结论提出了问题:“你们……是亲戚吗?”
章柔正要开口回答,何未却突然先她一步,大声地喊出了一个“不是”。
“哟,这小孩儿,”亚文笑着对章柔说道,“斯斯文文的,没想到声音还挺大嘛。”
章柔把何未拉到身边,看着亚文,笑道:“你来猜猜看他几岁。”
“几岁?”亚文将何未上下打量。见他身板儿单薄,不算太矮,模样稚嫩,眼里有光。脖子上有微微凸起的喉结。如果定睛细看,还能看清他嘴边的绒毛。估摸着应该是十三四岁,小男生刚开始发育的年纪,但她还是保守地说道:“十一二岁?”
“看吧!”章柔兴奋地拍了他一下,“好好吃晚饭果然有用!”
“啊?”亚文简直被搞糊涂了。
章柔把手搭在他肩上,一脸骄傲地说:“俗话说得好,‘马无夜草不肥’,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才几天啊,就从八岁到十二岁了!我看等你上初中那会儿,差不多得有我耳朵高了。”
说完便“咯咯”笑了起来。何未在一旁陪着她傻乐。只有亚文是一头雾水。
后来听章柔讲他的经历,亚文也默默掉了眼泪。再后来她们的放学之路,就从两人变成了三人。何未走中间,吃着章柔给买的灌饼,喝着亚文给买的牛奶,脸色一日好过一日。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
转眼,黑板上高考倒计时的数字,来到了“3”和“0”的组合。老师专门用红粉笔描粗,提醒同学们,如果高中是一场马拉松,那么现在,就只剩最后的一百米了。
所有人都开始紧张起来。
亚文问章柔想考去哪里,是去只听过没去过的大城市,还是就留在小小的渝城,跳出老街,却又离得不是太远。章柔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能离开渝城,无论去哪里我都可以。”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唏嘘。
因为就在几个月之前,她写在书桌上的志愿,还是渝城唯一的“985”——渝城大学。这原是她无需纠结的选择。哪怕以她优异的成绩,再往上冲几档都稳稳当当,她也从来不曾动摇。在她的心里,梦想虽然是一片模糊,但未来却一直无比清晰。自从三年前爸爸去世,妈妈辛苦地强撑起面店,她就在心中暗暗发誓,将来要成为妈妈的依靠。
然而她怎么都没想到,在距离高考仅一步之遥时,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还记得妈妈曾对她说过,“高考一结束就都解脱了”,她当时以为是说给她听的,现在想想,妈妈又何尝不是说自己。
放学后她一直闷闷不乐。想着妈妈的事,想着她失去了归宿的志愿,仿佛前路就只有乌云,再没有任何光明的盼头。
何未买了两只雪糕,拿在手里,藏在身后,等她们一来就兴冲冲递出。章柔没接,也没看他,绷着脸绕过他就往前走。亚文笑嘻嘻接过来说道:“你姐姐今天心情不好,咱俩就别打扰她了。”
何未听完没问为什么,只是把雪糕都给了亚文,就追到章柔身边,然后一把牵起她的手。
亚文在后面大声喊道:“你俩这是要孤立我啊!”
章柔扭脸瞥了他一眼,说:“亚文的牛奶你没拿么?”
何未摇了摇头,说:“我不饿。”
“不饿那你还跑来干嘛?”章柔用力地甩开他的手,“你以为我们很闲是不是?”
说完她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已经冷掉的灌饼,扔到他手上。他还要跟,她便冷冰冰地说道:“不要跟着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章柔走后,他站在原地,亚文追上来,一边手忙脚乱地吃雪糕,一边劝他说:“她没有针对对你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啊。”
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问道:“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今天一整天都是这样。”
“哦。”
亚文想了一下又说:“可能是因为压力大吧,毕竟只剩下三十天了。”
何未后来又追了上去,但却没有靠近,只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不跟丢也不会让她发现。
到了老街街口,为了不去看对面的超市,她埋着头,能埋多低就埋多低。转身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和那迎面而来的人撞上,“哎哟”一声,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丽英阿姨。
丽英来不及等她开口,直接伸双手按住她双肩,然后急冲冲地说道:“你先去我店里休息一下。”
章柔看着她惊慌的表情,心里已有不好的预感,遂问:“我妈怎么了?”
“啊?”
“店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也没怎么……就是……”丽英支支吾吾地说道,“就是出了一点小麻烦。”
章柔深深吸了一口气。
丽英的眼神飘来飘去,飘到章柔身后,看见了站在阴影里的何未,只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她一晃神,章柔便挣脱了她的阻拦,径直往面馆的方向狂奔。丽英还没有反应过来,身边又闪过一道人影。是何未追着章柔跑了。丽英叉着腰连呼带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王亚文冷冷地走了过来。一次偶然的视线交错,亚文淡漠,丽英退缩,两个人像两块同极的磁铁。直到亚文的背影消失,她才猛然醒转,想起武红霞此前的交代,又赶紧跑起来去追章柔。
章柔跑回了面馆门口,心急如焚,却因为人墙早已筑好,而迟迟挤不进去。她于是站在人墙外面,跟大家一起,抬头看大门上方的招牌。那原本醒目的“红霞面馆”,现在只剩下“面馆”二字,“红霞”被漆黑的墨汁给吞了。
“麻烦让让。”章柔魂不守舍地说道。声音很小,几乎没人听见。听见了也装作没有听见。
她只好埋头撞上了人墙,而又因手脚发软,无论如何都撞不开一条缝。最后,她带着视死如归的悲壮,在撞的同时,拼了命喊出了一声“让开!”
紧接着,一副噩梦都做不出的画面,突然就在她眼前铺开了。那一排旧得发黄的门帘,已被扯得掉下了一大半,像一片没有撕干净的膏药,也像是被炸飞的残片。店里的桌子四角朝天,凳子东倒西歪,墙上和地上都是墨汁,还混合着被打翻的陈醋,辣椒油的油花浮在上面,也是别开生面的一幕。
张老太坐地上无声地流泪。武红霞默默拖地,专注脚下,不理会满脸斑驳的伤痕,和被抓乱的衣服和长发。王志国在帮忙整理桌凳。每个人都没有妨碍到别人。
“妈……”章柔用呼吸带出这一声。
却没得到回应,然后她也就没有了下文。
过了好久,还是王志国走到她面前,拍拍她肩膀,柔声说道:“你先去我店里陪会儿亚文。”
章柔听完呆呆地看着他,已经全然说不出话来。
王亚文终于挤上前拉她,她却全然不动,四肢仿佛都已经僵化,再拉也不会前进或后退,只会直直地倒在原地。
后来她才从别人口中,东拼西凑地,知道了这场闹剧的全貌。原来,是吴微微那晚提醒她的话,应验了,发生了。她的妈妈从西藏回来后,就带着乌泱泱的亲友,杀进这完全没有防御力的小店。打的打,砸的砸,提前交代了别手下留情。跟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寡妇,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讲。谁要是平时和武红霞有仇,都可以随意加入进来。既然要闹,那就要闹得人仰马翻,人尽皆知,闹得武红霞没脸再活。这女人在西藏已历练出来,没有男人在身边照应,她必须比男人的心还硬。哪怕是看见垂泪的张老太,她也能当面狠狠啐一口,骂她没有把女儿教好,上梁不正下梁歪。
章柔伸手去扶外婆时,何未从人群里冒出头来。才刚奋力地挤到第一排,就被何迎春抓住大骂:“小畜生又跑去哪里野了?”
“我说迎春啊,”有人在一旁阴阳怪气,“训孩子能不能回自己家训,这戏你不看别人还看呢!”
何迎春听完虽不甘心,却还是识趣地消停下来。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让出了一条路,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只见他已是鼻青脸肿,脖子上还挂着道道血痕。
王志国看见后二话不说,抓起板凳就向他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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