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的春天,伏牛山下的李家村还笼罩在计划经济与改革开放交替的朦胧光影中。土地承包的春风吹皱了沉寂的田野,也在一颗稚嫩的心灵中荡起了不寻常的涟漪。
晨光熹微,薄雾如纱。赵桂兰佝偻着腰在灶台前忙碌,铁锅里炖着的鸡蛋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是她每日的坚持——丈夫出诊辛苦,需要这难得的营养。但更多时候,那碗金黄的羹汤大半都进了小儿子的肚腹。李国斌总是将天昊抱在膝头,一勺一勺耐心喂食,看着孩子吃得香甜,那疲惫的脸上便会浮现出难得的笑意。
"爹,为什么鸡蛋羹是黄色的?"四岁的李天昊仰起小脸,眼睛里闪烁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执着。
李国斌被问得一愣,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因为...鸡蛋本就是黄色的啊。"
"那为什么鸡蛋是黄色的呢?"孩子穷追不舍,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对这个世界无尽的好奇。
这时赵桂兰就会走过来,用布满老茧的手温柔抚摸儿子的头顶:"昊娃儿问题真多,快吃吧,凉了就腥了。"但她眼神中流淌的,不是不耐烦,而是一种混杂着骄傲与忧虑的复杂情绪。在这个知识被搁置的年代,孩子过早显现的聪慧让她既喜且忧。
李天昊的好奇心如同一口永不干涸的深井。他跟随父亲出诊时,看见生病的老者,会扯着父亲的衣角追问:"爹,那个爷爷为什么会生病?"看见工人们在河上修桥,他会困惑地问如梅:"大姐,为什么要修桥啊?直接游过去不行吗?"甚至看父亲拨弄算盘时,他也要探个究竟:"为什么那些珠子上下移动,就能算出数字来?"
这些问题常常让大人们语塞。他们大多只能用"长大了就会明白"来搪塞,但李天昊总是不满足地歪着小脑袋,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思考的光芒。
最让人惊异的,是他对数字与生俱来的敏感。如梅教他数数,只说一遍他就能记住。如夏故意考他:"昊娃儿,七加八等于多少?"他眨眨眼睛,小手指在空中虚点几下,很快就能给出正确答案。后来连手指都不必用了,答案仿佛早已在他脑海中等待着。
村里的老人们最爱考他算术。王老汉常常故意拦住他:"天昊,我家有三只鸡,昨天又孵出五只小鸡,现在一共有几只?"李天昊不假思索:"八只!"引得众人哄笑,纷纷称赞他是个小神童。但在笑声背后,大人们的眼神中却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在这个知识被轻视的年代,孩子的天赋反而成了某种隐忧。
然而真正让李天昊与众不同的,是他对绘画的天赋。没有纸笔,大地就是他的画板,树枝就是他的画笔。他常常蹲在泥地上一画就是大半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起初,姐姐们以为那不过是孩童的胡乱涂鸦。直到那个春日的午后,如菊发现弟弟一直仰头盯着树上的麻雀看,过了一会儿,他拿起树枝在泥地上画了起来。如菊好奇地凑过去,顿时愣住了——地上赫然呈现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虽然笔法稚嫩,却形神兼备。
"这是鸟的肚子,这是翅膀..."李天昊认真地给姐姐讲解,小脸上洋溢着专注的光芒,仿佛在述说一个重大的发现。
如菊急忙唤来其他姐妹,大家都被弟弟的画作震惊了。从此,她们开始有意识地给弟弟搜集"画具"——如梅会把烧火剩下的木炭仔细收好,如夏会漫山遍野寻找各种颜色的石头,如竹甚至省下自己的作业本,一页页撕给弟弟画画。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李家院子来了位意外的访客。公社小学的张老师路过时,被蹲在门口作画的小天昊吸引住了脚步。孩子正专注地用树枝在泥地上勾勒一头水牛,那水牛低头饮水的姿态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地上站起来,发出"哗"的叫声。
张老师蹲下身,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小朋友,谁教你画画的?"
李天昊抬起头,眨着明亮的大眼睛:"没人教,我自己看着画的。"那语气平淡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这时赵桂兰闻声出来,看见是老师,连忙用围裙擦手:"张老师来了,快屋里坐。"
张老师却摆摆手,指着地上的画,语气难掩激动:"李婶子,你们家这孩子有天分啊!这画画得形神兼备,是个可造之材。"
赵桂兰有些手足无措:"孩子瞎画的,老师过奖了。"
"不是过奖,"张老师正色道,"我教书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有天赋的孩子。你们一定要好好培养,将来准有出息。"
这话正好被刚出诊回来的李国斌听到。他望着地上的画,又看看儿子,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作为父亲,他当然希望儿子有出息,但"培养"两个字对他们这样的农家来说,实在太过沉重。在这个连吃饱饭都成问题的年代,谈何培养一个画家的梦想?
晚饭后,李国斌和赵桂兰躺在床上,却都没有睡意。煤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张老师的话,你怎么看?"李国斌轻声问妻子,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桂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咱们昊娃儿是聪明,可是...培养要花钱啊。如梅如夏为了这个家,书都没念完。如菊虽然上了中学,也不知道能上到什么时候。咱们要是专门培养天昊,对姑娘们太不公平了。"
夫妻俩陷入沉默。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蟋蟀不知疲倦的鸣叫。
第二天,李国斌特意去了趟公社小学找张老师。张老师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再次强调李天昊的天赋。
"李大夫,我知道你们家的难处。"张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真诚的光芒,"但天昊这样的孩子,几十年都难出一个。就算不能专门培养,至少也要让他上学,不能埋没了。"
李国斌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作为父亲,他或许给不了儿子最好的条件,但至少要给他一个机会。
从此,李家多了项不成文的规定:只要天昊想画画,大家都会尽量给他创造条件。如梅会把院子里最平整的沙地留给他,如夏会给他找来各种颜色的石头当颜料,如菊则用自己的作业本给他订了个小画本。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支持,却是一个农家能给出的最珍贵的馈赠。
最疼爱李天昊的还是赵桂兰。她总是变着法子给儿子找"画纸"——有时是河边的平整沙滩,有时是院里的泥地,甚至会在做饭时,特意留出一块和好的面团给儿子捏着玩。每当这时,她看着儿子专注的小脸,眼中就会浮现出那种混杂着骄傲与忧虑的复杂神情。
李天昊最喜欢粘着母亲,只要赵桂兰在家,他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赵桂兰也惯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口袋里,总能变出点吃的:一把炒豆,几颗花生,有时甚至是一小块冰糖。这些在当年都是稀罕物,她却总是省给儿子吃。那种深沉的母爱,如同一汪温泉,滋润着孩子成长的每一天。
二叔李**和三叔李国庆两家也格外疼爱这个侄儿。李**每次从镇上回来,都会给天昊带些纸笔;李国庆则给他做了个小木盒,专门装他的"画具"。奶奶更是把天昊当成心尖肉,常常搂着他说:"咱们昊娃儿将来准是个大画家。"那沧桑的嗓音里,满是对孙儿最朴素的祝福与期盼。
一个夏日的傍晚,全村人聚在打麦场上乘凉。大人们摇着蒲扇闲聊,孩子们追逐嬉戏。不知谁起了头,大家开始让李天昊表演算术。
王老汉率先出题:"天昊,我今年六十二,你爹今年四十五,我们差多少岁?"
李天昊眨眨眼:"十七岁!"
"那如果我比你爹大十七岁,我现在该多少岁?"张老汉故意绕他。
"六十二岁!"孩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接着大家又让他画画。李天昊拿起树枝,在沙地上画了起来。他先画了头水牛,又画了只飞鸟,最后画了个背药箱的人影。
"这是爹!"如竹一眼就认出来了。
确实,那背影虽然简单,却抓住了李国斌的神韵——微微驼背,步履匆匆,仿佛永远在出诊的路上。
李国斌看着地上的画,眼眶有些湿润。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儿子眼中是这样的形象。那种被理解和看见的感动,让这个常年奔波在外的汉子心头一热。
赵桂兰悄悄别过脸去,用围裙擦了擦眼角。她知道,丈夫常年外出看病,很少有时间陪孩子,没想到儿子却将父亲的身影牢牢刻在了心里。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夜深了,人群渐渐散去。李国斌抱着已经睡着的儿子往家走,赵桂兰跟在身旁。月光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馨永远定格。
"桂兰,"李国斌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坚定,"不管多难,都要让天昊上学。"
赵桂兰点点头,伸手替儿子捋了捋额前的碎发。这一刻,她想起了张老师的话,想起了儿子画画时专注的神情,想起了他问不完的为什么。
她不知道"天赋"具体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她的昊娃儿与众不同。也许真如张老师所说,这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而作为母亲,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守护这个可能性的种子。
月光如水,洒在熟睡的孩子脸上,那张稚嫩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宁。赵桂兰忍不住俯下身,在儿子额头上轻轻一吻。
这个吻里,包含了一个母亲所有的爱与期盼。她不知道,这份深厚的爱,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儿子心中永远的温暖,也是永远的痛。但在此时此刻,她只是单纯地希望,怀中的这个孩子能够永远快乐,永远保持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热爱。
夜色渐深,伏牛山下的这个小村庄渐渐进入梦乡。而在某个简陋的农家小院里,一个孩子的艺术之梦,正在悄悄生根发芽。这片贫瘠的土地,或许真的能孕育出不一样的未来。那未来如同天边初升的星辰,虽然遥远,却已然在黑暗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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