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的初夏,伏牛山浸润在氤氲的雾气中,远山如黛,近岭含烟。中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如秋叶般飘落,教室内弥漫着青春特有的焦灼与渴望。李天昊坐在靠窗的位置,手中的铅笔在指间不安地转动,素描本上,远山的轮廓时隐时现,线条凌乱而纠结,一如他纷扰的内心。
夜深人静时,他常独自登上学校后山。月光如水,洒在层层叠叠的山峦上。他想起哥哥天杰从省城寄来的信,字里行间描绘的大学生活如梦幻般绚烂:藏书如海的图书馆、名家云集的画展、思想碰撞的社团活动......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却又被现实的重重迷雾笼罩。
"我真的能走出去吗?"这个念头如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连续几个夜晚,他辗转反侧,寝食难安。食堂的饭菜索然无味,课本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就连最爱的绘画也失去了往日的色彩。他在日记本上胡乱涂写:"前路茫茫,何处是归途?"墨迹洇开,如同他模糊的未来。
直到那个午后,美术老师张老师在他的画架前驻足良久。"你的画在哭泣,"张老师轻声说,"告诉我,是什么困住了你的笔?"
李天昊的画笔在纸上无意识地游走:"若我上普通高中,这些年倾注心血的美术便前功尽弃。可若考县师范,就意味着今生都要困在这重重山峦之中。"他的声音哽咽,"我害怕...害怕无论怎么选,都是错。"
张老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取出一本泛黄的画册。翻开扉页,是一幅幅精美的素描:"这是我当年一个同学的作品。他和你一样,曾经面临同样的抉择。后来他选择了普通高中,现在在中央美院任教。"老师的手指轻抚过纸面,"重要的是不要给自己设限。普通高中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这番话如春雨般滋润着他干涸的心田。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天昊将所有的迷茫都化作了前行的动力。夜深人静时,教室里的灯光总是最后一个熄灭。他的草稿纸上,数学公式与素描草图奇妙地交织,仿佛理性与感性在这少年身上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中考放榜那日,李国斌特意换上浆洗得笔挺的中山装,陪儿子前去查看成绩。红榜前人头攒动,李天昊的名字位列中游——县三中。虽非顶尖的县一中,却足以让他继续追逐梦想。
归家的路上,李国斌推着自行车,突然开口:"三中也挺好的,是块材料,在哪里都能成器。"这句话如山风拂过,轻轻拭去了李天昊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
九月的县城,秋意初显。县三中坐落在城北,红砖围墙内矗立着几栋三层教学楼。与乡一中相比,这里俨然是另一个世界。李天昊站在人群中,洗得发白的衬衫掩不住他日渐挺拔的身姿和俊秀的眉眼。青春在他身上施展了奇妙的魔法:原本瘦小的身量如春笋般抽高,肩膀变得宽阔,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山泉,却多了几分深邃。
然而,这份出众很快成了他的负担。开学不到一周,他就开始收到匿名情书。第一封是在课桌抽屉里发现的,粉色的信封,娟秀的字迹。他捏着那封信,手指微微发抖,仿佛握着的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接下来的日子里,情书如雪片般飞来,更有大胆的女生直接在放学路上拦住他,塞给他手工折的纸鹤或是用糖纸精心包裹的水果糖。
最让他恐惧的是那个周四的下午。自习课上,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径直走到他桌前,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递给他一个精致的笔记本。教室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和暧昧的笑声。李天昊的脸瞬间烧得通红,他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连借口都来不及找就冲出了教室。
他一路狂奔,直到城外的田野才停下脚步。秋风拂过金色的稻浪,远山如黛。他打开画夹,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只有在作画时,他才能找到内心的平静。画纸上的世界比现实简单纯粹,没有需要回应的情感,没有令人不知所措的目光。
就在这时,张春梅的信如期而至。她考上了县城南面的师范学校,距离三中有七公里之遥,却坚持每周写信。读着她的信,李天昊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他在回信中倾诉了自己的困惑:"那些女生让我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唯有在作画时,我才感到自在。"他将错就错地把这种朦胧的好感当作友谊,在信纸上一笔一画地勾勒着心事。
家中的变化也在悄然而至。一个雨夜,李天昊无意中听到父母的对话。
"诊所开起来,至少能多些进项。"李国斌的声音带着疲惫,"只是...王老汉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怕是又要赊账了。"
赵桂兰轻声叹息:"可是孩子们的前程要紧啊。天杰大学毕业要打点,天昊的学费、画材开销越来越大......"
李天昊这才明白,父亲开诊所不仅是无奈之举,更是一种两难的选择。村民们确实更方便了,但很多人因为经济困难只能赊账。而父亲那颗医者仁心,让他无法拒绝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最让李天昊心绪复杂的,是二姐如夏的婚事。出嫁前夜,如夏忙得像只陀螺。她先是把父母叫到跟前,细细嘱咐:"爹的腰痛药放在药柜最上层,娘的风湿膏药我放在枕头下了。"接着又找到如菊,将家里的账本一一交代:"卖粮食的钱要存在信合社,天昊的生活费每月十五号前要取给他......"
最后,她来到李天昊房间,将一叠毛票塞进他手心:"省着些用,买些好画纸。"她的手掌粗糙,掌心的老茧硌得他生疼。李天昊想起这些年来,如夏总是晨起最早,夜眠最迟,像一头默默耕耘的老黄牛,扛起了这个家最沉重的担子。
"二姐..."他哽咽着,却说不出话来。
如夏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眼中含着泪光:"记得按时吃饭,天冷了加衣。你从小就爱蹬被子,现在......"她突然说不下去了,转身假装整理床铺,肩膀微微颤抖。
婚礼那日,如夏穿着新做的红衣,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意。当新郎来接亲时,李天昊突然冲上前去,紧紧拥住二姐。如夏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幼时哄他入睡那般。
"好生读书,"如夏在他耳边轻语,"二姐等着看你上大学呢。"
那一刻,李天昊再难抑制泪水。他想起如夏在地里劳作的身影,想起她省下好吃的留给他,想起无数个深夜,她就着煤油灯为他缝补衣裳。这些无声的付出,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压在他心头。
返校后的日子里,李天昊变得更加沉默。他将所有情绪都压抑在心底,唯有在作画时才能尽情宣泄。画纸上有如夏出嫁时含泪的微笑,有父亲凝视药箱时怅然的眼神,有母亲在灶台前操劳的背影,还有他自己无处安放的青春悸动。
某个周末,他独自攀上县城北边的山岗。秋风萧瑟,远山如浪。他打开画夹,开始描绘眼前的风景。画着画着,伏牛山的轮廓渐渐显现——那不是眼前的实景,而是镌刻在他记忆深处的故乡。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时,蓦然领悟:无论走得多远,伏牛山永远是他精神的根柢;无论选择哪条道路,家人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后盾。那些青春的迷茫、情感的困惑、前途的抉择,都不过是成长必经的阵痛。
夕阳西下,少年收拾画具,向山下走去。他的身影在夕阳中拉得很长,步伐却愈发坚定。青春的幕布刚刚开启,人生的戏剧才上演序幕。远山默然注视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成长与抉择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离别的泪水,有无声的付出,有青春的悸动,更有一个少年在迷茫中寻找自我的艰难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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