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天亮前停了。
阳光穿透尚未散尽的薄雾,斜斜地洒进卧室,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微腥,本该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早晨。
林未一夜未眠。
她僵直地躺在顾夜阑身边,听着他的呼吸从沉睡的深沉逐渐过渡到将醒未醒的绵长。她闭着眼,睫毛却在不住地轻颤。脑海中,那两个世界仍在激烈地搏杀——一个是此刻身处的、温暖而真实的卧房,另一个是来自“未来”的、冰冷刺骨的病房与墓园。这两个世界的画面如同损坏的胶片,交替闪烁,撕扯着她的神经。
“嗯……”
身边传来一声慵懒的鼻音。顾夜阑动了动,手臂习惯性地寻过来,想要将她揽入怀中。
林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再次绷紧。昨夜那个本能的闪避几乎酿成尴尬,她不能再让他起疑。在他碰到她之前,她抢先转过身,面对着他,同时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掩饰自己眼底可能泄露的情绪。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浓重的鼻音,听起来格外性感,也……格外脆弱。在她那残酷的“预知”里,这声音最终会变得气若游丝。
“嗯。”她闷闷地应了一声,鼻尖充斥着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雪松与阳光的味道。这是她曾经最深沉的慰藉,如今却像毒药,带着倒计时的芬芳。
他低低地笑,胸腔传来轻微的震动,手臂收紧,将她完全圈进自己的领地。“昨晚做噩梦了?”他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背,带着安抚的意味,“后来睡得还好吗?”
噩梦。他依然以为那只是一场噩梦。
林未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还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顾夜阑稍稍推开她一点,低头审视她的脸。他的目光专注而温柔,像是最细腻的探照灯,让林未无所遁形。
“脸色怎么这么差?”他皱了皱眉,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眼下,“黑眼圈都出来了。是不是最近‘时光馆’那个项目压力太大了?”
时光馆。他提到的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林未混乱的脑海。
“倒流时光馆”——那是她近半年来投入全部心血的设计,一个试图用建筑语言诠释“非线性时间”概念的博物馆。设计稿几经易稿,她力求每一个流线、每一处光影都能引导参观者思考时间的相对性与记忆的弹性。就在上周,她刚刚完成了最终版的模型。
此刻,这个她曾引以为傲的作品,听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针对她个人的嘲讽。
她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可能吧。没事,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他捧起她的脸,拇指的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脸颊,眼神里满是心疼:“别太逼自己。我知道你对这个项目寄予厚望,但身体最重要。要不今天请假在家休息?我给你煮安神茶。”
他的关怀如此真诚,如此自然,像温暖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溺毙。林未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眼睛,那句“我预见了你的死亡”在舌尖翻滚,几乎要冲口而出。
但她不能。
且不说这听起来有多么荒谬可笑,更重要的是,那个“未来”的碎片里,冰冷的绝望感是如此真实。如果……如果说出真相本身就是导致悲剧的一环呢?如果她的“预知”本身就是命运设下的、一个不能触碰的陷阱呢?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把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用,”她垂下眼睑,避开他过于清澈的目光,“项目在关键期,我得去工作室。喝点茶就好。”
顾夜阑凝视了她几秒,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好吧,那起来吃早餐?我煎你喜欢的太阳蛋。”
早餐的气氛微妙而紧绷。
餐桌上摆着精致的瓷盘,里面是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边缘焦黄酥脆,蛋黄饱满欲流。旁边是烤得香气四溢的全麦面包,和两杯冒着热气的牛奶。一切都和过去的无数个清晨一样,充满了日常的、触手可及的幸福。
林未拿着刀叉,却感觉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她看着顾夜阑熟练地将蛋液抹在面包上,然后递给她,脸上带着满足的、简单的笑容。阳光透过餐厅的玻璃窗,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多么完美的画面。完美得像一个即将被打碎的琉璃盏。
她强迫自己接过面包,小口小口地吃着。食物在嘴里味同嚼蜡,吞咽的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崩溃。
“夜阑,”她放下牛奶杯,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最近……有没有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
顾夜阑正端起杯子喝牛奶,闻言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看向她:“没有啊。怎么突然这么问?”他放下杯子,笑着活动了一下肩膀,“硬要说的话,可能就是昨天修复那幅宋代绢画,弯腰时间有点长,肩膀有点酸。职业病,你知道的。”
他的笑容坦然,眼神清澈,没有任何隐瞒的迹象。
林未的心沉了下去。不是因为他的回答,而是因为她问出这个问题的徒劳。她知道他有一种遗传性的血液病,对情绪波动极度敏感。但在悲剧发生之前,这病可能一直处于潜伏期,或者症状轻微到他本人都不曾在意。
她就像一个手握剧本的观众,眼睁睁看着台上的演员走向既定的深渊,却无法出声提醒。
“没事就好,”她低下头,用叉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的蛋黄,看着那橙黄色的液体流出来,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就是……随口问问。你工作也别太累。”
“放心吧,”他伸手过来,覆盖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掌心温暖干燥,“我心里有数。”
他的触碰让林未指尖一颤,几乎要缩回手。那温暖太过真实,反而衬得她脑海中那些冰冷的画面更加狰狞。她强迫自己反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冰凉。
“对了,”顾夜阑似乎想起什么,语气轻松地说,“陆沉舟昨天约我们这周末吃饭,说好久没见了。你有空吗?”
陆沉舟。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未混沌的脑海。
在她的“未来”碎片里,没有陆沉舟清晰的身影,但有一种模糊的感知——他是知情者。他是顾夜阑的主治医生,也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他是否……也知晓了那场悲剧?他在这场注定的命运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一种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冲动涌上心头。也许,陆沉舟是突破口?是唯一一个可能相信她、并且有能力做点什么的人?
“好。”她几乎是立刻答应下来,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顾夜阑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笑道:“这么干脆?以前约你,你总说要看看项目进度。”
林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情绪,扯了扯嘴角:“也好久没见沉舟了。而且……我也确实需要放松一下。”
她需要见到陆沉舟。需要确认一些事情。需要从这令人窒息的、独自承受的秘密中,找到一个透气的缝隙。
早餐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顾夜阑起身收拾餐具,动作利落优雅。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林未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这一刻的温馨日常,在她眼中被无限拉长,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刺痛——他转身时衬衫布料产生的褶皱,他低头时颈后细微的发茬,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时微微震动的喉结……
所有这些鲜活的、生动的细节,都被她贪婪地刻印在脑海里,与那些来自“未来”的、灰败的、静止的画面形成残酷的对照。
她知道,这些此刻触手可及的幸福,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她,是唯一一个能看到沙漏倒置的人。
顾夜阑收拾完厨房,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我送你?”他看向她。
“不用,”林未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我开车去工作室。你直接去研究所吧,不顺路。”
他点点头,没有坚持。走到玄关,他弯下腰换鞋。林未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脊背,一种强烈的不舍和恐惧攫住了她。仿佛他这一走,就会走向那个既定的结局。
在他直起身,准备开门的那一刻,林未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他。
手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脸深深埋进他挺括的西装外套里,汲取着那令人心安的雪松气息。
顾夜阑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大手覆盖住她交叠在他身前的手背上,轻笑:“怎么了?舍不得我?”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戏谑和宠溺。
林未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了他一下,然后迅速松开手,退后一步,脸上挤出一个近乎仓促的笑容:“路上小心。”
她不能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那一定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悲恸和绝望。
顾夜阑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温柔,带着些许疑惑,但最终还是化为一个了然的微笑。“知道了。你也是,别太累。晚上想吃什么?我回来做。”
“都行。”她垂着眼眸,盯着自己的拖鞋尖。
“好,那我看着办。”他最后对她笑了笑,转身推门而出。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
将他,连同那虚假的日常温馨,一起关在了门外。
玄关里只剩下林未一个人。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坐倒在地板上。强撑了一早上的镇定如同潮水般退去,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瞬间将她吞没。
她抬起颤抖的手,看着空空的手腕。那里没有镣铐,她却感觉自己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徒。刑期一年,罪名是“爱”。
阳光从玄关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已然冰封的荒原。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才将她从麻木中惊醒。
她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工作室助理的名字。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抹去所有情绪的痕迹。
电话接通,助理年轻活泼的声音传来:“林老师,您到哪儿了?‘时光馆’的甲方代表提前到了,说想先看看模型,跟您聊聊细节。”
时光馆。甲方。
现实世界的齿轮,依旧在无情地转动,不容许她有片刻的沉溺。
“我马上到。”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专业,听不出一丝一毫刚刚经历过内心海啸的痕迹。
挂断电话,她扶着门板,慢慢站起身。腿有些麻,心更是。
她走到玄关的镜子前,审视着里面的女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破碎感。但她挺直了脊背,抬手理了理微乱的头发,用力抿了抿嘴唇,让它看起来有点血色。
她必须去工作室。必须去面对那个以“倒流时光”为理念的建筑。这像是一场命运安排的、对她个人的、极其残酷的公开处刑。
她拿起车钥匙和包,转身打开那扇刚刚将她与顾夜阑隔绝开来的门。
门外,阳光刺眼。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世界依旧喧嚣而充满活力。
林未迈步走入这片光明之中,却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个已知的、无法逃脱的、漫长而黑暗的冬天。
而她手腕内侧那个代表“逆流”的刺青,在阳光下,仿佛正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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