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会儿?”展轩在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光滑的青石旁停下,从背包里掏出两瓶冰水,瓶盖早已被他提前拧松。溪水在脚边潺潺流淌,撞在卵石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叮咚声混着远处的蝉鸣,像支天然的调子。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像谁撒了把碎金。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石子滚进溪水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溪水里的鱼:“年轻就是好,跑那么快,一身牛劲,不像我,年纪大了,走这点路就累了。”
丞握着水瓶的手指微微收紧,仰头灌了几口冰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气泡的酥麻感,才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瞥见溪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圆滚滚的卵石和偶尔游过的小鱼,他骨子里的少年气忽然冒了出来,三两下脱了鞋袜,赤脚踩进水里。清凉的溪水漫过脚踝,激起一串细碎的银光,被风一吹,便顺着水流淌成了会动的星子。他忍不住在水里跺了跺脚,水花溅到裤腿上,凉丝丝的很舒服。
丞刚把脚从溪水里收回来,湿漉漉的裤脚沾着几片嫩绿的草叶,他毫不在意地往青石上蹭了蹭,草叶掉在石面上,被他用脚尖碾成更小的碎片。忽然,他侧头冲展轩笑,眼睛弯成月牙,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少年气的雀跃:“哥你看,我这鼻子是不是很挺?上次化妆师说,我这五官上镜不用怎么调,镜头就爱吃这种轮廓。”
说着,他飞快摸出手机,把下巴倾斜45度,刻意露出利落的下颌线,对着屏幕比了个酷酷的造型——嘴角微微扬起,眼神故意往远处瞟,学得有模有样。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把身子往展轩那边倾了倾,肩膀几乎要碰到对方的胳膊——他想偷偷把展轩也框进镜头里。阳光恰好落在他扬起的侧脸上,睫毛的影子投在颧骨上,像蝶翅轻轻颤动。
展轩抬眼时,正撞见他按快门的瞬间。少年眼里的狡黠藏不住,像偷吃到糖的小孩,嘴角绷着却挡不住笑意,连耳根都泛着兴奋的红。他低头,露出一脸无奈的笑,声音里裹着纵容:“帅,很帅,非常帅。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帅的人?这张脸但凡长在我身上,我晚上都得高兴得睡不着觉。”
说这话时,他嘴角扬起,露出半截牙齿,眼底的笑意像化不开的糖。丞果然红了脸,飞快低下头去,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假装翻看照片,耳尖却红得透亮——那是藏不住的暗爽,像被阳光晒得快要融化的糖块。展轩看着他这副模样,指尖在石面上轻轻顿了顿,心里藏着半句没说的话:尤其是眼里那点不肯藏的星光,带着未经打磨的炽热,比溪面的碎光还要亮,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丞显然接收到了这份潜台词,忽然凑近,膝盖几乎要碰到展轩的膝盖,声音里带着点邀功的雀跃,像只献宝的小兽:“那轩哥觉得,我这双眼睛怎么样?自从上次你教过我怎么哭,我现在情绪一到就能掉泪,早就不用薄荷糖了哦,我是不是很有天赋呀?”他故意眨了眨眼,长睫毛在眼下扫出浅淡的阴影,像在等待老师打分的学生,眼里的期待藏不住,亮晶晶的。
展轩被他这副模样逗笑,抬手按了按他的头顶,指腹蹭过发旋的温度,触感柔软得像揉着一团云:“天赋得经得起磨,光靠情绪可不够。真正的表演是反复练习后的自然,就像溪水漫过石头,不是一次冲击就能磨圆棱角的。”
“那是自然。”丞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像只被夸了的小孔雀,随即又敛了笑,赤脚往溪水里挪了半步。冰凉的溪水漫过脚踝,带着水草的凉意,他低头盯着水底的卵石,声音轻了些:“但我爸总说‘长得好能当饭吃?’他从一开始就不支持我当演员。”
展轩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眉峰微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爸在法院工作,眼里总装着对错,对我和哥哥却像拿着两把尺子。”丞挠了挠头,自嘲地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青石的边缘,“哥哥是他的骄傲,成绩好时能被他拿去四处显摆,跟同事喝酒时能吹半宿;考差了就换他在家甩脸色,谁都不敢吭声。到我这儿就成了‘散养’,小时候交作业人家交我也交,拿个空本子就交上去了,我妈回家学给大家听,一个个笑我,他也只是无奈地看看我,但是调皮闯祸了却总有那把带月牙刻痕的戒尺等着——后来我妈总拿‘要不要再印个月牙’打趣我,可那戒尺抽在腿上的疼,我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腿肚子发紧。”
他顿了顿,脚在水里无意识地踢着一颗圆卵石,水花溅到小腿上:“我爸总是絮絮叨叨的,上初中时我成绩差,他天天拿别人跟我比,‘你看老王家儿子’‘你妈班上那个谁’,翻来覆去就是‘好大学才有出路’,好像我这辈子早就被他判了不及格。”
“妈妈却总说‘人总有适合自己的路’。”丞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青石边缘,指甲缝里嵌进点石屑,“她从不逼我跟哥哥比,就坐在我旁边看我画画,说‘画得真好,比你哥小时候强多了’。”
“我想当演员,其实是个巧合。”丞望着远处的溪流,声音轻得像被风托着,带着点悠远的味道,“那天同学拉我去看话剧,是我第一次走进剧场,红色的幕布拉开时,我心脏都在怦怦跳。舞台中间的演员穿着笔挺的西装,突然被人推倒,我记得你摔下去时,追光打在膝盖上,血珠顺着裤管往下滴,在舞台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像玻璃珠子摔碎了。可你爬起来还在念‘正义从不怕晚’,眼神亮得惊人。一个人受那么重的伤还在坚持,突然就懂了妈妈说的‘真正喜欢的事,拼了命也要做完’。”
他抬眼时,眼底映着溪面的碎光,像落了星星:“整场话剧看完,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却又发烫。那么多人在后台忙忙碌碌,演员在台上哭哭笑笑,最后拧成一股绳完成一件事,像场华丽的合奏。尤其是谢幕时,他们脸上的光,自信、勇敢、带着股韧劲儿,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想追的东西。所以那天散场后,我攥着找到你的领针,就决定要当演员。”
“回家后我把想法一说,爸当场就炸了,抓起桌上的戒尺就往我身上抽。”丞的声音低哑了些,下意识地往膝盖上摸了摸,“我偏不服气,梗着脖子跟他顶——我就要做!是妈妈突然扑过来拦在中间,她平时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那天后背绷得像块铁板,冲着爸吼:‘他有选择的权利,就是选错了,我兜底!’ 吼完她自己都愣了,我也愣了,那是我记忆里她第一次爆发,像攒了半生的力气突然炸开。”
“转头她按住我的肩膀,指腹带着温度蹭过我发颤的耳垂,手心的汗都蹭到我脖子上了,说:‘丞儿,不怕,想做就去做,要全力以赴哦!’”丞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哽咽,“那次之后她一个月没理爸,爸没辙就罢工不做饭——他知道妈最不会下厨,炒个青菜都能糊。妈就天天啃玉米,超市买的那种冻玉米,蒸得硬邦邦的,我半夜起来喝水,看见她坐在餐桌旁,手里攥着根没啃完的玉米,牙印歪歪扭扭的,腮帮子还在轻轻动,也不跟爸说一句话。最后还是哥来回周旋,他们才算在我走艺术路上达成妥协,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们家没我哥真不行。”
说这话时,丞的目光转向溪流深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影,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敬佩:“我哥像是天生带着股稳劲,爸气得摔东西时,他能一声不吭地捡起来;妈跟爸冷战那阵子,他每天变着法儿买现成的菜回家,还假装是自己做的。有次我听见他跟爸说‘弟弟认定的事,撞了南墙也会自己回头,您现在拦着,反倒成了他心里的坎’,那语气不软不硬,偏偏爸就听进去了。”他低头用脚尖划着水面,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家里有他在,再拧巴的结好像都能慢慢解开。”
他忽然笑了,眼里却泛起水光,像含着溪面的碎光:“我很爱我的母亲。她对我和哥哥都很好,会坐在床边听我们说学校的事,能记住我哥喜欢吃的红烧肉,也能记住我偷偷藏起来的漫画书。很多我和哥哥的小动作她知道也不说,她会给我们开玩笑,讲故事,她总告诉我们‘去吧,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累了就回来,妈妈在家等你们’。她是老师,办公室抽屉里总塞满学生送的糖,她爱我,但也爱所有那些眼睛亮晶晶的孩子。”
说完这些,丞猛地抬头,溪水里的碎光恰好落进他眼里,亮得像要淌出来,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赤诚,像捧着一颗滚烫的心。
展轩沉默了很久,指尖捻起一片飘落的槐树叶,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得像刻上去的人生轨迹,边缘还带着点新鲜的绿意。“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的关心,总裹着层硬壳?”他转头看他,眼底的光和溪面的碎银融在一起,温柔得像水,“父母之爱是不同的。母亲的爱是春风,温柔拂面;父亲的爱更像大地,沉默却托举着一切。”
“他是一家之主,习惯了用责任丈量世界。”展轩的声音很轻,像在解析一道复杂的人生题,又像在说给自己听,“他考虑的不是‘你喜不喜欢’,而是‘你能不能站稳’;不是‘山顶的风景美不美’,而是‘山路陡不陡,你有没有力气爬’。他给的可能不是你想要的框架,却是他能想到的、最稳妥的避风港。”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丞的膝盖,像在叩击一道尘封的门,力道很轻:“我觉得你爸的‘不懂’,会不会是怕?怕你摔的时候没人接,怕你爬得太高,他够不着,只能站在原地,用最笨拙的方式喊你‘回来’。”
丞的声音有点发哑,他蹲下身,用手指在溪水里写“爸”字,指尖刚划过水面,水流就迫不及待地涌过来,字迹很快散了,像那些从未说出口的和解,也像那些没机会说的软话。
溪风突然停了,蝉鸣也低了下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溪水流动的声音,哗啦啦的,像谁在轻轻诉说。丞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琥珀色的山林,山尖的轮廓被镀上一层金边,忽然想起中考那天,父亲站在考场外,白衬衫的袖口卷了三层,露出结实的小臂,手里攥着杯没开封的棒打鲜橙——那是他自己从来不喝的牌子,嫌太甜,却记得丞只喝这个口味。那天太阳很大,父亲的额头上全是汗,却没舍得给自己也买一杯。原来有些关心,真的藏在最不起眼的细节里,像水底的卵石,沉默却一直都在。
“好了,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继续往上爬吧,还得赶在天黑前扎营。”展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两人收拾好东西,继续往山顶走去。山路依旧陡峭,可这次,空气中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偶尔手臂碰到一起时,谁都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躲开,山风里仿佛也掺了点甜意,悄悄缠在两人的衣角,跟着他们的脚步一路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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