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四点三十分，许愿的闹钟准时响起。她几乎是瞬间就从床上弹起，比平时快了整整半小时开始准备器材。窗外，城市还沉浸在黎明前的深蓝中，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微弱的光。
她特意选择了一件浅灰色的摄影背心，而不是往常的黑色——潜意识里觉得灰色更柔和，更不会打扰到花海的宁静和那个作画的人。
五点十五分，许愿的车已经驶入花海停车场。果然如孟婉所预言，一层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整片花海，能见度不高，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空气中湿度很大，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许愿小心翼翼地取出相机设备，特意多带了一支长焦镜头——她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捕捉雾中的细节，但心底知道是为了什么。
当她走到昨日相遇的那片区域时，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雾气中，她隐约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在那里，正站在画架前，仰头观察着天际线的变化。
孟婉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长裙，外面罩着浅灰色的开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被雾气打湿，贴在颈侧。她似乎完全沉浸在周围的环境中，没有注意到许愿的靠近。
许愿停下脚步，在一段礼貌的距离外轻声打招呼：“早上好。”
孟婉转过身，眼中有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淡淡的笑意：“您真的来了。很少有人愿意为了一片雾起这么早。”
“您不也是吗？”许愿走近了些，注意到孟婉的画架上已经铺好了纸，调色板上的颜料也已经准备就绪，“而且看起来已经工作一会儿了。”
“雾的变化很快，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孟婉的目光重新投向远方，“看，东边的天空开始泛红了。”
许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天际线处已有一抹淡淡的橙红正在渗透深蓝色的天空。雾气在晨光的作用下开始流动，如同有生命的实体般在花海上空盘旋、升降。
“太美了。”许愿喃喃自语，迅速架起三脚架，“这简直就是光与水的舞蹈。”
她开始拍摄，全身心投入工作。长焦镜头捕捉雾气流经花丛的细微变化，广角镜头记录整个场景的宏大与神秘。有了昨日的启发，她不再只专注于花朵本身，而是开始关注光在雾中的路径，风在花海上留下的痕迹，以及远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轮廓。
在一次调整相机的间隙，许愿注意到孟婉并没有在画画，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您在做什么？”许愿好奇地问。
孟婉睁开眼，语气平静：“感受。视觉不是感知美的唯一途径。雾气中的花香更浓郁，湿度改变了对色彩的感知，甚至风速和方向都会影响创作的节奏。”她看向许愿，“您也试试看？”
许愿学着孟婉的样子闭上眼睛，放缓呼吸。最初几秒，她只感觉到清晨的凉意和潮湿的空气。但随着感官逐渐打开，她开始注意到更多——不同层次的花香随着雾气流动而变化，远处隐约传来的鸟鸣，风吹过不同高度花丛时产生的细微声差，甚至能感受到东方逐渐增强的阳光热度。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惊讶地发现眼前的景象似乎变得更加鲜活了：“这太神奇了。您总是这样开始创作吗？”
“大多数时候。”孟婉轻轻点头，“绘画不只是手的工作，更是心和感官的协作。”
她终于拿起画笔，开始在那张准备好的画纸上作画。许愿注意到她今天使用的颜料比昨天更多样，调色板上出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颜色组合。
许愿回到自己的拍摄中，但注意力不时被孟婉作画的过程吸引。她发现画家的工作方式与摄影师截然不同——孟婉时而快速大胆地挥洒宽笔，时而极其精细地用细笔点缀，有时甚至会后退几步，眯起眼睛观察整体效果，再上前进行调整。
雾气的确如孟婉所说变化很快。不到一小时，阳光已经穿透云层，雾气开始迅速消散，花海逐渐显露出清晰的面貌。
许愿检查着相机里的成果，满意地发现这次拍摄确实比昨天有了质的飞跃。照片中不再是静态的花丛，而是有流动感的光影戏剧。
“能让我看看吗？”孟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她已经暂时停下画笔，正在休息。
许愿有些紧张地展示今天拍摄的照片。孟婉仔细地看着，不时点头或微微蹙眉。
“这张很好，”她指着一幅雾气如流水般穿过花丛的特写，“你捕捉到了雾的质感，几乎能感受到它的湿润和流动。”
然后又指向另一张朝阳刚刚突破雾障，为花海镶上金边的照片：“这里的曝光很难把握，但你处理得很好，既没有过曝，又保留了暗部的细节。”
许愿惊讶于孟婉对摄影技术的了解：“您很懂摄影？”
孟婉轻轻摇头：“不懂具体技术。但光和影的运用，是相通的。”她指了指自己的画作，“画家也需要理解光线，只是用的工具不同。”
许愿这才有机会看到孟婉今天的作品。画纸上，雾气中的花海被表现得如梦似幻，孟婉没有试图精确描绘每一朵花，而是用色彩和笔触创造出雾气流过的印象。最令人惊叹的是她对光线的处理——画面中仿佛真的有阳光从东边照射过来，温暖而充满希望。
“这太美了，”许愿由衷赞叹，“您把不可能画出来的东西画出来了。”
孟婉似乎对赞美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整理画笔：“只是练习而已。”
“能问问您为什么选择这片花海作为创作主题吗？”许愿鼓起勇气问道。
孟婉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方已经几乎完全消散的雾气：“因为它短暂。”
“短暂？”许愿不解。
“花季只有几周，每天的光线不同，天气不同，甚至我自己的心情都会影响所见所感。”孟婉轻声解释，“这种转瞬即逝的美，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捕捉它，就像与时间赛跑。”
许愿若有所悟：“所以您每天都来……”
“是的，直到花季结束。”孟婉微微一笑，“然后明年再来，但明年的花海已经不是今年的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消化着这段话的含义。许愿忽然想到什么，从相机包里取出一个小型打印机——这是她野外工作时用来快速检查色彩效果的便携设备。
“我能打印一张今天的照片送给您吗？”她问道，“作为昨天那幅画的回礼。”
孟婉显得有些惊讶，但点了点头：“如果您愿意的话。”
许愿选择了一张雾气刚开始消散时的照片，花海在朦胧中若隐若现，东方的天空呈现出从深蓝到橙红的渐变。打印机轻轻嗡鸣，慢慢吐出相纸。
当照片完全呈现时，孟婉接过来，仔细端详了很长时间。
“您捕捉到了那一刻的期待感，”她最终评价道，“雾将散未散，光将明未明，一切都充满可能性。”
许愿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解读自己的作品，心中涌起一阵暖流：“谢谢，这是我听过最好的评价。”
游客开始陆续进入花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两人默契地开始收拾器材。
“您明天还会来吗？”许愿问道，假装随意，实则紧张地等待答案。
孟婉将画笔仔细地清洗干净，收入箱中：“明天是阴天。乌云下的花海会有不同的情绪，更沉静，更内向。”
“您会来捕捉那种情绪吗？”许愿追问。
孟婉轻轻合上颜料箱，抬头看了许愿一眼，眼中有一丝难以读懂的情绪：“阴天适合创作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没有直接回答，但许愿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默许。
“那我或许也能尝试一些新的拍摄手法。”许愿微笑着说，“阴天的漫射光适合人像摄影。”
孟婉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整理画具：“祝您好运。”
分别时，许愿注意到孟婉今天带了一个保温杯。在她转身离开时，一股淡淡的茶香随风飘来。
回程的路上，许愿不断回想这个清晨的每一个细节。她发现自己不仅对拍摄成果感到兴奋，更对与孟婉的交流充满期待。那个安静神秘的画家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吸引着她想去了解更多。
到家后，她迫不及待地导入照片，开始后期处理。在筛选照片时，她发现自己不经意间拍下了不少孟婉工作的瞬间——专注的侧脸，握着画笔的手，观察光线时微眯的眼睛。
有一张特别捕捉到了晨光恰好照在孟婉身上的瞬间，她正闭着眼睛感受周围的环境，表情平静而深邃。许愿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把这张照片归类到删除文件夹，而是单独存放在一个名为“花海”的新文件夹中。
那天晚上，许愿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中行走，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孟婉在远处作画的背影。当她试图走近时，距离却永远不会缩短。最后她举起相机，通过长焦镜头看去，发现孟婉正在画的，竟然是拿着相机的自己。
许愿惊醒过来，心跳加速。窗外，天还没亮，稀疏的星星仍在闪烁。
她拿起手机查看天气预报——果然，明天是阴天。
毫不犹豫地，她设好了凌晨四点的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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