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程安俞总是显得太过于沉默了。
内心是喧嚣的,有一些想法急不可耐地想要透过他的身体,在这个春天做出点不一样的画卷。
气温波动起伏里,他像漂泊在几个不同世界或是时空里,偶尔恍惚,偶尔想证明点什么,证明他自己是一个崭新的人,不再是过去残废的躯壳。偶尔沉浸在周遭低高和度的风景,几棵树明晃晃的绿浸润眼睛,可程安俞还是不习惯这种明媚和生机。
他想用尽全力去爱春天,却发现每个春天都不接纳他。
他无法爱上春天,就像春天无法让他快乐一样。
许愠闲已经一周没有见过他了,期间许愠闲有联系过他,但因为程安俞在抑郁时期,总喜欢把手机开成飞行模式,总喜欢屏蔽外界的声音,所以都是两三天才回一次消息。
再遇见程安俞的时候,是一周后的星期六傍晚。
春天天黑的早,雨落在书店窗台蜿蜒成暮色的泪痕,阴晴难测的天气如鼓点敲击程安俞的神经。
回家的路上,本想带帽子冲进雨幕,乌云却越哭越狠,只好躲进一个书店里。外面雨水冲刷着树冠,湿了青苔墙,灌满程安俞人生微苦的芙蓉塘。
江雨潋坠,隐绰的雾泓轻飏在分崩的灰影间,许愠闲抬眸收伞,看见程安俞穿着白色卫衣只身坐在雨季尾声的忙音。春天落在他错拍的半个雨季,许愠闲不觉呼吸也停滞一瞬。
程安俞正坐在书店靠窗一角,随手拿了本上一个人看的诗集,书名是《未来的雨都已落在未来》。
在对活着感到疲惫的时候,程安俞总是庆幸自己还有会被音乐、诗歌打动的感知力,如果有一天他不再被打动了,他就会死,人一定要爱着点什么,恰似草木对光阴的钟情。
程安俞最喜欢这本书里的一句话:
“在我活着的时候,虚幻的时间被我一分为二,一边是过去,一边是将来……意义的裂缝,并为此相信,我们来自虚空,却又身处无穷。”
周遭安静的只能听见雨打在窗户还有他自己翻书的声音,听见门口有人走进来,抬眼望去,是许愠闲笑得如月牙般的眼睛。
最适合对视的是雨季,许愠闲撑伞闯入程安俞的视野,此刻他的眼中只有许愠闲。
许愠闲走近他,瞥见程安俞被淋湿的肩头,分散的水珠随睫毛的颤动悄然滑落,像一只泪眼婆娑的猫。
雨水顺着头发凌乱的糊在程安俞的脸上,泪痣也染上一分寒意。许愠闲想拿纸巾帮他擦干,意识到越界,少年拙劣的暗恋,是想触碰的手却又收回。
只好笑容轻浅,“天都黑了,还不回家么?”
程安俞翻书的动作一顿,声音平缓地说:“我没带伞,在等雨停。”
“外面雨还在下,我送你回去吧,刚好顺路。”
程安俞轻声说着谢谢,窗外落雨的雾霭灰,沉浮进了他的眼睛。
重新撑起雨伞,伞檐捋下了一缕纯色的漓光。
雨落在震颤的心跳边缘,许愠闲为他撑起名为心悸的伞,心脏也泛起潮汐。
最近是连绵不绝的阴雨天,一点一点滴在许愠闲的心里面,终于记起三年前看见程安俞的第一眼。也像今天,他的出现仍旧像南方漫长的梅雨季,闷热、潮湿。
打破沉寂的是田野尽头的闪电,在空旷的世界回响。
墨墨的天与地,许愠闲低头看见他宽大衣服里锁骨凹陷处,漂浮着去年发酵过度的月光,好在脖颈处没有淤青了。
许愠闲说着:“回家之后洗个热水澡,喝杯牛奶,小心感冒。”
程安俞握着的诊断书早已淋透,低着头,脸上都是泪痕,想起下午周医生问他,“你想知道目前自己的诊断结果吗?”
结束的时候周医生怎么说来着?
“你是世界的孩子,从不比树木或者繁星卑微,你有资格存在于世间。”
雨滴敲击在琴键上,发出潮湿腐朽的旋律。垂坠的雨,成为程安俞叠错的眼泪杳然印证。
也许在很多年以后,许愠闲突然反应过来,当时伞下的人脸上其实是泪痕。
最好不要在潮湿天气重逢,许愠闲怕他手中单薄的伞,挡不住程安俞眼底的阴雨弥漫。
雨,你我心湖的涟漪。
路上年迈的向日葵被雨淋湿了笑脸,还幼稚的小猫趴在干草堆里看雨。
许愠闲把伞又向程安俞那边斜了点,一方肩头湿处渐大,声音变得和这片雨一样朦胧,
“你的开学考语文作文写的很好,老师在班上夸你了,还把个别写的好的打印下来传在班里看呢。”
“是么,我写的没那么好。”
程安俞是真的觉得小有才华不如没有,他深知那些贫瘠的文字感动不了任何人。
曾几何时,程安俞信誓旦旦地认为写出感性或理性的文字是上天给予情感丰沛者的恩赐,像风,像时间,流浪在人生的四季。
后来他终于无力地承认,少年的情怀竟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溜走。不记得是第几次提笔,每个字都显得枯燥乏味,无从下笔的议论文,千篇一律的典例公式,亲爱的自己,你下笔时是否还会想起那时候写记叙文时的真情?
曾坚信的浪漫主义,在选择里被自己弃暗投明。
“我看了,写的真的很好,” 许愠闲以为他在谦虚,绵绵昏黄路灯下,低头看着地上发光的水洼,雨慢慢小了,“对了,下周四是研学活动,地点在洞下沙滩。”
“会冷吗。”
许愠闲认真思索了一会,说:“清明之前会冷吧,海水也冷,多穿件衣服保险点。”
快到小区路口时,程安俞从伞里钻出来,风裹挟着潮湿的雨丝迎面扑来,竟然是程安俞的心先变得湿漉漉。他的心跳和枯木同频,却见许愠闲脉搏里极致的热烈。
“路上小心,到家了说一声。” 许愠闲语气平缓,黑眸里倒映着程安俞的泪痣。
十七八岁的记忆像是屋外葳蕤春色酝雨,我们正在屋内滂沱不已。
他回头看着许愠闲温柔的眼中倒映着狼狈不堪的自己,心里泛起苦涩,不明白为什么这人要对自己释放那些超越同学间的善意,是日子过的太幸福了闲的?还是所谓的傻逼白骑士综合症?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没有精力去理会许愠闲的情感,独善其身不好吗?虚伪一辈子不好吗?你们怎么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嗯,许愠闲,今天谢谢你。” 程安俞面不改色,轻轻笑了下,嘴角的梨涡盛满月光,眼镜片上投射着沉闷的光。
许愠闲看着他慢慢变小变得虚幻的背影,树叶在摇晃,几分钟后才发觉自己一侧肩头已然湿透,成为命运错误的最好凭证。
凌晨十二点,人生的至暗时刻。
“好好活着,本质上是一种谎言。” 因为人们很忌讳死,不让人死,却又不告诉人怎么好好活。抑郁的人被当成矫情,自杀的人被当成愚蠢。好像比别人活久几年就是赚的,却从不在乎到底怎么个活法。
命运总是如此愚弄人,只有程安俞一直在被抛弃。
回忆总是下着雨,带着眼泪的苦涩味,在心里滴答作响,最后汇聚成病历本上的几行简短的文字,构成了他的前半生。
程安俞突然感觉很饿,像肚皮下一切被掏空,空虚感漫上来。慌慌走下楼,打开冰箱,里面还有几袋打折的面包,不等细嚼全部囫囵塞进嘴里咽下去。
程安俞的妈妈起夜上厕所,听见塑料袋撕破的声音看过去,仔细眯了眯眼睛,看清是程安俞,走过去用力关上冰箱门,怒吼道:“你这是要干什么!这是你妈我明天的的早饭!你能不能体谅体谅妈妈?你真是个疯子,你根本就不正常!”
他被狠狠的刺痛,他对妈妈是又恨又愧疚的情感,涨红了脸,喉咙都在发苦,说:“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正常,不正常的妈生的不正常的儿子。”
程安俞的妈妈瞪着眼睛,像看一个仇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怪就怪你那个好赌欠债的爸!是他不要你,是他出轨在先,这个家就是被你们这对父子毁掉的!他癌症就是老天给他的惩罚,他罪有因得!”
说完这些话她看也没看程安俞一眼,径直回了自己房间,好像多看程安俞一眼都是对她眼睛肮脏的凌迟。
漆黑的房子里独留下了门被用力甩上的声音,还有眼泪顺着脸颊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程安俞的记忆还停留在坐在父亲肩膀上玩开飞机的游戏,那时他觉得地上一切都渺小,他以为他就是世界的中心。忽的记忆被拉到病床前,这里是医院角落癌症晚期的病房,程安俞的爸爸青灰的脸。手臂上无数化疗疤痕,张着嘴在说些什么,程安俞在床边低着头,握着爸爸发黄的手,心电图机滴答的浮动,世界虚空,那天也是雨天,哭声被雨声狠狠压下去。
程安俞眼眶蓄满泪水,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正常。
正常人不会和他一样伤害自己,不会每天想着怎么去死。不会每天哭着睡着,不会突然的暴饮暴食,不会看见清风绕堂都觉得悲凉。
程安俞常常在想,人为什么不能像树木一样,过了特定的季节就落叶,等到了来年的春天就又长出了新的枝丫,而不是随着时间流逝,只留下了腐朽的躯壳。
新生总与春天相逢着,可只有他看出去的人生一片灰色,静静的衰败着。他极力用漂亮的颜色装扮着自己,之前网友们给他建议,不要呆在家里,要多说话多感受自然万物,要多呼吸干净的空气,可程安俞却始终感受不到生命力。
一个月前,有个女孩私信他的账号,安慰程安俞,开导他世界那么大还有很多没吃过的呢,说她旅游到了一个新城市,风景很棒。那样鲜活的人生,如嫩绿枝丫一般的人生,他从来不曾拥有过。
每个夜晚,程安俞都在痛苦中挣扎度过。他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敲开春天的门,却始终没能在春天真正的活过。
就算今天没有人给他撑伞,他也会冲进大雨,任由雨水淋湿头发糊在脸上,任由雨水淋湿衣服紧贴身体,任由苦难一次一次穿过他的身体,程安俞这样欺骗自己,是啊,苦难只不过是生命中几场炎症。
是了,亲爱的,人生的苦难像一场猝不及防的雨,没看天气预报的你只能披着一件单衣冲进被乌云包裹的世界,任凭磨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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