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A大，热浪裹挟着香樟树的浓荫，依旧不留余地地倾轧下来。
孟听晚觉得，自己快要被这股热气蒸得脱水。
一切的源头，是她那个足有二十八寸、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就在刚刚，从出租车后备箱里被司机师傅大力地搬下来时，其中一个万向轮，以一种极其清脆的“咔哒”声，宣告了它的壮烈牺牲。
于是，在这条通往中文系女生宿舍、长达八百米的水泥路上，她成了新生报到日里最独特的一道风景线。
别人是优雅地拉着行李箱，而她，是狼狈地，半拖半拽着一个瘸了腿的、重达三十公斤的累赘。
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细密的汗珠从她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下来，有点痒。她抬起手背蹭了蹭，却蹭了一脸的灰。白色的棉布裙摆，也被粗糙的水泥地面蹭上了一小块灰扑扑的印记。
周围人来人往，都是对大学生活充满新鲜感的面孔。有结伴而行的同学，也有鞍前马后、满脸殷切的家长。喧嚣的人声与行李箱滚轮划过地面的咕噜声交织在一起，被聒噪的蝉鸣无限放大，吵得人头脑发昏。
孟听晚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浮动着尘土与汗水的味道。她不是没想过求助，但放眼望去，每个人似乎都行色匆匆。她那点小小的、属于南方姑娘的矜持，让她把那句“同学，能帮个忙吗”在舌尖上滚了三圈，又咽了回去。
算了。她对自己说。总能挪过去的。
她再次弯下腰，双手抓住箱子的侧把手，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把它往前抬。箱子纹丝不动，反倒是她自己，因为用力过猛，脸颊涨得通红，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就在她准备放弃，打算先站直了缓口气时，一道阴影毫无预兆地笼罩下来。
那道影子很高，很瘦，恰好将她和她那个不争气的行李箱，都圈在了阴凉里。
孟听晚下意识地抬起头。
逆着光，她看不清来人的脸，只看到一个干净利落的轮廓。他穿着一件最简单的白色T恤，洗得有些泛白的牛仔裤，脚上一双白色的板鞋。阳光透过他身侧的香樟树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略微低下头，视线在那个残废的轮廓上停留了两秒，然后，便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手腕处，凸起一小截腕骨，线条清晰而漂亮。
孟听-晚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只手轻而易举地握住了她刚刚使出吃奶力气都没能撼动的行李箱把手，微微一用力，那个庞然大物就被他单手拎了起来。
整个过程，流畅得像是拎起了一袋棉花。
孟听晚怔在原地，仰着头，直到这时，她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光的冷白皮。眼窝深邃，鼻梁很高，嘴唇很薄，唇色偏淡。整张脸的线条像是用最精准的刻刀雕琢过，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未经打磨的锋利和冷淡。尤其是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极深，像两潭浸在冰泉里的墨。
他拎着箱子，另一只手还随意地夹着一本厚厚的、全是英文和代码的书。他的目光并没有在孟-听晚身上停留，只是侧过头，用下巴朝着宿舍区的方向点了点，声音清冽，像是碎冰撞在玻璃杯壁上。
“几栋？”
“啊？”孟听晚的大脑有瞬间的短路，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说，“七……七栋。”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言，转身就走。
他步子很大，走得很快。孟听晚愣了两秒，才赶紧迈开步子跟上去。
那个沉重的负担消失了，她整个人都轻快起来，脚步甚至有些虚浮。她跟在他身后半米远的地方，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身上。
他的肩膀很宽，背脊挺直，白色的T恤被汗水浸湿了一小块，勾勒出紧实的、属于少年人的背部线条。汗水顺着他黑色的发梢，滑落到修长的脖颈上，最终隐没在衣领里。
孟听晚闻到了一股很淡的、好闻的味道。不是洗衣粉的皂角香，也不是任何一种香水的味道，而是一种更清冽、更干净的气息，像是雨后被风吹过的薄荷叶。
这股味道，和他整个人冷淡的气质，形成了某种奇妙的统一。
八百米的路，此刻显得格外漫长，又似乎格外短暂。孟听晚一路无言，脑子里却上演着无数种搭讪的腹稿。
“同学，谢谢你啊，你叫什么名字？”——太直接了。
“你是哪个系的呀？我也是新生。”——有点刻意。
“加个微信吧，我请你喝水。”——会不会太轻浮了？
还没等她纠结出个所以然，七栋宿舍楼那栋标志性的爬满爬山虎的红砖外墙，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他在楼门口停下，将行李箱稳稳地放在地上。
孟听晚也停下脚步，有些气喘吁-吁，脸颊因为刚才的快走和紧张，变得比之前更红。她仰头看着他，终于鼓起勇气，声音细细的：“同学，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我……我叫孟听晚，中文系的。你呢？”
他转过身，垂下眼帘看着她。他的个子很高，孟听晚净身高一米六五，在他面前，却还是得仰起头。
他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脸上停顿了一瞬，没什么情绪地回答：“周聿安。”
“周聿安。”孟听晚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很好听。她扬起一个自认为最真诚最灿烂的笑容，继续追问，“那你是哪个系的呀？”
“计算机。”
他回答得言简意赅，惜字如金。说完，他似乎并没有要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准备离开。
“哎，等等！”孟听晚急了，下意识地开口叫住他。
周聿安停下脚步，回过头，漆黑的眼眸里带上了一丝询问的意味。
“我……我想请你喝瓶水，或者……加个微信，改天我请你吃饭，就当是谢礼。”孟听晚一口气说完，心跳得飞快，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已经烫得可以煎鸡蛋了。
周聿安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是能洞察人心底所有的小心思。就在孟听晚快要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不用。”
依旧是两个字。干脆利落，不留任何余地。
说完，他没再停留，转身汇入了来来往往的人潮中。那个穿着白T恤的清瘦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香樟树的浓荫之后。
空气里，只剩下那缕若有似无的、清冽的薄荷香，和孟听晚一颗七上八下、又酸又胀的心。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有些失神。直到身后传来室友热情的招呼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同学，你也是402的吗？快进来呀，外面多热！”一个扎着高马尾、笑容爽朗的女孩从宿舍楼里探出头来。
孟听晚连忙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个瘸腿的行李箱，苦笑了一下，再次认命地弯下腰。
“哎呀，你这箱子怎么了？”高马尾女孩见状，立刻跑了出来，搭了把手，“来来来，我帮你，咱俩一起抬进去。”
“谢谢你。”孟听晚感激地说。
“客气啥，以后咱们就是革命战友了！我叫林菲菲，临床医学的。”林菲菲自来熟地介绍道。
两人合力将箱子抬进了402宿舍。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此刻已经到了两个人。除了林菲菲，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文静的女孩，正在默默地铺着床单。
“这是赵静，我们系的，学霸！”林菲菲介绍道。
赵静扶了扶眼镜，冲孟听晚友好地点了点头：“你好。”
“你们好，我叫孟听晚，中文系的。”孟听晚也笑着做了自我介绍。
“孟听晚？名字真好听，”林菲菲一边帮她把箱子推到空着的床位下，一边八卦地问，“哎，我刚才在阳台上可看见了啊，是不是有个特帅的小哥哥帮你把箱子拎上来的？背影绝了！”
孟听晚的脸“唰”地一下又红了，支支吾吾地说：“嗯……我箱子轮子坏了，他顺手帮了个忙。”
“顺手？那可真是活雷锋啊！”林菲菲挤了挤眼睛，“我们A大的男生质量就是高！知道是哪个系的吗？叫什么？赶紧的，坦白从宽！”
孟听晚被她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低了下去：“他说……他叫周聿安，计算机系的。”
“周聿安？”正在铺床的赵静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回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孟听晚，“你碰到的是周聿安？”
“你认识？”林菲菲和孟听晚异口同声地问。
赵静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混合着崇拜与敬畏的神情：“何止是认识。我高中跟他一个学校的，虽然不同届。他可是我们那儿连续几年的市状元，神一样的存在。听说他当年高考分数高得离谱，能随便挑学校，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来了A大的计算机系。为人……就跟他学习成绩一样，高不可攀。”
“高不可攀……”孟听晚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双清冷淡漠的眼睛，和那句干脆利落的“不用”。
原来是这样啊。
她心里那点因为被拒绝而产生的失落，忽然间，就变成了一股更复杂、更执拗的情绪。
就像是跋山涉水，终于看到了一座雪山的轮廓，哪怕知道那山顶终年积雪、寒冷刺骨，却还是忍不住，想再靠近一点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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