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黑暗包裹着他，像浸透了冰水的绸缎，一层又一层，缠得他透不过气。
镜头是一只冷酷的眼睛，贪婪地攫取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抽搐。林怀瑾跪在片场布置的、仿若真实废墟的残垣断壁间，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那不是表演，是灵魂被撕裂时，本能溢出的痛苦。导演喊“卡”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满意的疲惫。
戏，结束了。
围拢上来的人群，递来的热水，关切或好奇的目光，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林怀瑾没有回应任何人，他推开一只试图搀扶他的手，踉跄着冲回专属的休息室。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世界瞬间安静，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血管里奔涌的、无法平息的嗡鸣。他冲进洗手间，对着盥洗池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无一物，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管。镜子里的那张脸，精致，苍白，眼底却是一片荒芜的空洞。那是谁？是刚刚那个戏里绝望的角色，还是他自己——林怀瑾？
他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反复拍打脸颊，试图洗去那附骨之疽般的情绪。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像冰冷的泪。没用。角色的阴影已经渗入他的骨髓，与他自己固有的孤僻拧成一股更深的黑暗。
经纪人李姐在外面小心地敲了敲门：“怀瑾？你还好吗？晚上有个媒体专访……”
“推掉。”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累了。”
门外沉默了片刻，最终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好，那你早点休息。明天下午还有个杂志拍摄，我十点来接你。”
他没有回应。休息室里只剩下他换衣服时窸窣的声响。穿上自己的黑色衬衫和长裤，他仿佛重新披上了一层坚硬的、却依旧脆弱的壳。
司机将他送回市中心那栋高级公寓。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不断跳跃，像他日益麻木的心跳。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属于片场的污浊空气。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一个伏在画架前的清瘦身影。
是怀瑜。
他的弟弟，林怀瑜，在画架前睡着了。颜料盘还搁在膝上，几支画笔散落在地毯上。他蜷在宽大的椅子里，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蹙着，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林怀瑾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看了他很久。
片场的喧嚣、角色的嘶吼、人群的簇拥……所有这些令人烦躁的事物，都在看到这个身影的瞬间，潮水般退去。世界被隔绝在那扇门外，门内，只剩下他和怀瑜。
一种近乎疼痛的平静，缓缓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
他放轻脚步，走到画架前。画布上，是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依旧是他的肖像——是他在某部现代剧里的一个侧影，穿着挺括的西装，背景却是大片大片混沌、灰暗的色块，仿佛要将画中的人吞噬。
林怀瑾的目光从画布移到弟弟熟睡的脸上，那双总是盛满忧郁的眼睛此刻紧闭着，让他看起来有种不设防的、易碎的单纯。
他俯下身，极其小心地，将弟弟膝上的颜料盘拿走，又把散落的画笔一一拾起。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安宁。
然后，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弟弟脸颊的那一刻，停滞在半空。最终，他只是拾起滑落在一旁的薄毯，轻轻地盖在了林怀瑜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几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就着昏暗的灯光，长久地凝视着熟睡的弟弟。
只有在这里，只有看着怀瑜的时候，他才能确认，那个名叫林怀瑾的、空洞的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的孤僻，他的痛苦，他扮演他人人生的疲惫，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唯一的、沉默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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