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从内部生长出来的。
它不是夜幕降临，而是一种缓慢的、持续不断的渗透，像墨汁滴入清水，最终将所有澄澈都染成浑浊的灰。
林怀瑜从一场没有具体形象的噩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冷汗浸湿了额发，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格外刺耳。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扭曲的光带，像一条通往另一个虚无世界的路。
他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指尖先是碰到一个空的水杯，它摇晃了一下，差点跌落，被他下意识地扶住。然后，他触到了那个冰凉的、塑料质感的药瓶。
“舍曲林”。
他熟练地拧开瓶盖，没有用水，直接将两片白色的小药丸干咽下去。药片滑过喉咙，留下细微的苦涩，这种滋味和他每日醒来时喉头惯有的堵塞感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睡不着了。
他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一抹游魂般飘向画室。这是公寓里最大的房间，也是他唯一的堡垒和囚笼。
画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松节油、亚麻油和颜料混合的气味。对他来说，这是比任何昂贵香水都更令人安心的味道。无数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靠墙而立，每一幅的画面上，都是同一个人——
林怀瑾。
微笑的林怀瑾，沉思的林怀瑾，在聚光灯下光彩夺目的林怀瑾，以及……最多的是，独自一人时，眼神空洞、带着不易察觉疲惫的林怀瑾。
他坐在画架前，新的画布还是一片空白。他想画点不一样的。今天，他想画有阳光的哥哥。记忆里，似乎有那么一个遥远的下午，阳光很好，哥哥靠在旧家阳台的躺椅上睡着了，表情是罕见的松弛与平和。
他挤出色调明快的柠檬黄、中黄、钛白。他调着颜色，试图在调色板上混合出那种温暖、饱满、能驱散一切阴霾的光。
可是，不对劲。
无论他怎么尝试，调出的黄色总是显得单薄、怯懦，带着一种灰蒙蒙的底子。那不像阳光，更像即将熄灭的、病态的烛火。
挫败感像细密的蛛网，一层层缠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放下调色板，双手无力地垂下。
抑郁症像一个寄生在他大脑里的怪物，不仅吞噬他的情绪，连他最基本的能力——感知和再现色彩的能力——也在被一点点剥夺。他的世界正在褪色。而哥哥，是他世界里最后，也是最鲜明的那抹色彩。如果他连这抹色彩都无法留住……
恐慌开始无声地蔓延。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拉开窗帘。天光微熹，城市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苏醒，但这一切在他眼中，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失真。
他回头，看向画室里那些哥哥的画像。它们沉默地伫立着，像一群无声的守卫，又像一群冷漠的旁观者。他突然感到一种极致的孤独。即使哥哥就在隔壁房间，即使他们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他依然觉得，他们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哥哥在扮演别人，而他，在描绘一个他可能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幻影。
他拿起画笔，蘸满浓郁的普兰，然后，近乎自虐地，在那幅未完成的、试图表现阳光的画布上，狠狠地划下一道粗重的、黑暗的痕迹。
颜料堆积，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丢开画笔，蜷缩在画室冰冷的角落里，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药效似乎上来了，带来一种麻木的平静，但那种无处不在的灰暗，依旧沉淀在心底，挥之不去。
他知道，今天，他又无法走出这间画室了。
而这个世界，没有他，依旧会正常运转。除了……会让哥哥担心。
这个念头，让他本就沉重的内心，又添上了一重负罪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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