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碗筷被沉默地收拾干净，放入洗碗机。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空旷的厨房里回荡的最后一点生活气息。林怀瑾进了浴室，水声淅淅沥沥地响起，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小雨，轻轻敲打着瓷砖，也敲打在林怀瑜的心上。
林怀瑜回到了他的画室，却没有再拿起画笔。画架上还夹着未完成的画布，颜料干涸成斑驳的色块，像凝固的情绪。他只是坐在那里，听着那水声，感觉自己的意识也变成了潮湿而粘稠的一团。抗抑郁药的副作用之一，是让他时常陷入一种清醒的麻木里，思绪迟缓，情绪像是被隔在了一层毛玻璃后面，能感知到，却无法真切地触摸。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是在提醒他，夜晚正在一步步吞噬白昼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停了。林怀瑾穿着灰色的棉质睡衣走了出来，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水珠顺着发梢滑落，浸湿了衣领。整个人带着一股被水汽浸润过的、更加深刻的疲惫。他看了一眼画室门口蜷缩的影子，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
“哥。”林怀瑜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东西。
林怀瑾的脚步顿住，回过头。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晚安。”林怀瑜说。这是他每晚都会说的话，像一种确认对方存在的仪式，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主动交流。
“……晚安。”林怀瑾回应道，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门被轻轻关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哒”。
偌大的空间里，彻底只剩下林怀瑜一个人。白天的麻木感在夜深人静时，开始悄然变质。那种熟悉的、沉重的下坠感，如同海底的暗流，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他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刀片。
他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如同玩具模型般移动的车灯。那些鲜活的生命，那些有去处的人们，与他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世界是他们的，而他，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间空旷的公寓，和隔壁房间里那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哥哥。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淹过脚踝，膝盖，腰际……他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客用卫生间，反锁了门。金属门锁发出一声干涩的响动，像是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背靠着冰冷的磨砂玻璃门，他缓缓滑坐在地上。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外面哥哥卧室的门缝下还透着一丝微光，说明他也还没睡。但这光，照不进他被黑暗填满的内心。
呜咽声无法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破碎而压抑。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用疼痛来转移那无处宣泄的情绪洪流。齿尖陷入皮肉的那一刻，他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在皮下涌动，可这短暂的刺痛很快就被更深的空虚吞没。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灼烧着他的脸颊，滴落在地砖上，溅起微小的水花。他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独自承受着精神上的凌迟。
他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直到力气耗尽，只剩下空洞的躯壳。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心跳声在耳边回荡，沉重而缓慢。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空气吞没，却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脚步声在他的门口停顿了片刻。
林怀瑜瞬间屏住了呼吸，连哭泣带来的细微颤抖都强行压制下去。他不想让哥哥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不想成为他更重的负担。他知道哥哥已经够累了，那些灯光、掌声、采访，看似光鲜，实际上只是另一种牢笼。
然而，预想中的敲门声并没有响起。
脚步声只是停顿了一下，便离开了。
林怀瑜的心沉了下去，混杂着一种解脱和更深的失落。看，连哥哥，也无法真正靠近他了。也许，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他想象的还要遥远。
可没过几分钟，脚步声去而复返。接着，他听到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这公寓里所有的门，林怀瑾都有备用钥匙。这是他曾经为了方便照顾弟弟而配的，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派上用场。
门被轻轻推开。
林怀瑾站在门口，没有开灯，只有客厅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看着蜷缩在地上，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望着他的弟弟，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淹没的痛楚。
他没有问“你怎么了”，也没有说“别哭了”。这些话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成为另一种伤害。
他只是走过去，在林怀瑜身边蹲下身。然后，伸出双臂，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却异常坚定的力道，将弟弟冰冷而颤抖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林怀瑜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随即，那强撑起来的壁垒轰然倒塌。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用力回抱住哥哥，把湿漉漉的脸埋进对方带着清新皂角香气的颈窝，更深、更压抑地啜泣起来。那哭声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充满了绝望和渴望，既是求救，也是告别。
林怀瑾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为弟弟抵挡所有的风雨。一只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拍着弟弟单薄的脊背，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他的手心能感觉到弟弟背部每一次颤抖，那颤抖像电流一样击中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个拥抱，无关任何言语，甚至超越了寻常兄弟的亲密。它是两个在黑暗深渊边缘摇摇欲坠的灵魂，所能给予对方的、唯一的、也是全部的支撑。他们拥抱着彼此，也像是在拥抱着那个同样破碎的自己。
卫生间冰冷的白炽灯光照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像舞台的追光，照亮这无人知晓的、极致痛苦与温情交织的瞬间。灯光下，水珠从林怀瑾的发梢滴落，落在林怀瑜的肩上，冰凉刺骨，却又奇异地让人清醒。
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浮木。
却也可能是，拉着对方一同沉溺的，最后的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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