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经纪人李姐带着正式的合同和厚厚的最终版剧本再次上门。她踩着那双标志性的细高跟,鞋跟在玄关的木地板上敲出“嗒嗒”的清脆声响,本想为这沉闷的公寓注入一丝活力,可当她推开客厅那扇门时,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低气压便瞬间将她包裹——空气像是被冻住了,连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都显得格外聒噪,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客厅的窗帘半掩着,午后的阳光挣扎着透过缝隙斜斜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影。那光没有半分暖意,反倒带着一种冷冽的质感,像是从深冬湖面反射上来的月色。沙发两端,林怀瑾和林怀瑜各自坐着,中间隔着的那段距离,仿佛是一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深渊,无声地诉说着两人间那几乎实质化的隔阂。这种沉默,不是寻常的安静,而是带着千钧重量的——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让人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李姐的目光飞快地在两人脸上逡巡了一瞬,便立刻移开,她是个精明的经纪人,怎会看不出这兄弟间的暗流涌动?但在工作场合,过多的探问只会让气氛更加尴尬。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将那份沉甸甸的合同和剧本轻轻放在光洁的茶几上,努力维持着脸上职业的微笑,可那微笑底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林怀瑾坐在沙发的一端,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翻开合同的动作不疾不徐,纸张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客厅里被无限放大。那声音里,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他签下的不是一份工作合约,而是一纸通往未知结局、无法回头的生死契约。
他的眼神专注而冷冽,像是在审视一份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文件。可李姐跟了他这么多年,岂会不明白这份合同背后承载的,是他对那个角色近乎偏执的执念——一种危险到足以将人吞噬的投入。
“怀瑾,这个角色……”李姐斟酌着用词,试图寻找最温和的表达方式,“情绪跨度很大,而且非常内敛沉重,对演员的消耗会非常……”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公司这边其实更倾向于之前谈的那部都市剧,阳光正面,对你形象也好……”
“就这部。”林怀瑾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签完字,将合同推过去,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我喜欢这个剧本。”
他喜欢的,从来不是剧本的情节,而是那个最终会沉入湖底的诗人。他仿佛在角色身上,看到了自己早已预见的归宿——那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如同飞蛾明知扑火会焚身,却依旧义无反顾。
李姐看着他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好吧。下周一正式进组,外景地在城郊的雾凇湖,那边条件可能会比较辛苦。”
她离开时,轻轻带上门,那一声“咔哒”在空旷的公寓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是某种无形的屏障,将这对兄弟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
林怀瑾拿起那本厚厚的《溺亡的月亮》剧本,自始至终没有看坐在不远处的弟弟一眼,径直起身,走向书房。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像一株在寒风中独自伫立的树。
林怀瑜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哥哥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茶几上那页被哥哥随手放下的剧本扉页复印件上。
上面用加粗的字体清晰地印着:
“诗人陈雾,终年与孤独和虚无为伴,视死亡为最后的诗篇与解脱。于一个冬夜,携石块走入雾凇湖,沉溺而亡。”
“沉溺而亡”。
这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怀瑜的眼里,又从眼睛一路刺穿,直直地刺进他的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股冰冷的恐惧从脚底瞬间窜起,沿着脊背蜿蜒而上,直抵后颈,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哥哥要去演一个……自杀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他联想起哥哥近日来愈发沉默的背影,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如今却越来越空洞的眼睛,以及他身上那种仿佛正在缓慢剥离生气的枯萎感——就像冬天的树枝,连最后一片赖以维系生机的枯叶,都被凛冽的寒风无情卷走。
不。
不行!
一股强烈的冲动猛地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冲垮。他几乎要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冲进书房,夺过那本该死的剧本,将它撕得粉碎!他想对着哥哥声嘶力竭地大喊:别演!求你,别演这个!
可他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这疼痛让他暂时冷静了些许,却也让他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到令人窒息的事实——
他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呢?那天晚上,是他亲手用最恶毒、最伤人的话语,将哥哥推得更远,推向了一个他无法触及的角落。现在的他,连一句正常的关心,都难以启齿。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拿着那本象征着不祥预兆的剧本,走进书房,关上那扇门,如同走向一个早已被注定的命运。
那扇门轻轻合上的瞬间,林怀瑜仿佛听到了某种沉重的枷锁扣上的声音,一声闷响,敲在他的心上。
那天晚上,林怀瑜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噩梦。
他梦见自己身处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雾之中,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脚下湿冷的泥土,才能提醒他这里并非虚无。雾的深处,隐约传来湖水拍打岸边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呢喃,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仿佛在召唤着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循声走去,雾气渐渐稀薄,一片漆黑如墨的湖泊出现在眼前。湖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吞噬一切的力量。惨淡的月光洒在水面上,反射出冷冽的光芒,更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湖岸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哥哥穿着那身诗人陈雾的戏服——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静静地伫立在湖边。雾气在他周身缭绕,让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可即便如此,林怀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哥哥缓缓地回过头,脸上带着一种极其清淡、却又无比悲伤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解脱,更有一丝无声的告别。然后,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走向湖水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冰冷的湖水先是没过了他的脚踝,那刺骨的寒意仿佛穿透了梦境,让林怀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接着,湖水漫过了他的膝盖、腰际、胸膛……哥哥的身影,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中,逐渐被吞没。
“哥——!”
林怀瑜在梦中声嘶力竭地呼喊,想要阻止他,想要将他拉回来。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拼命地想跑过去,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挪动一步都无比艰难。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浓稠的、冰冷的湖水,最终彻底吞噬了哥哥的身影。
湖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一轮残破的月亮,倒映在漆黑的水中,泛着惨白而诡异的光。
林怀瑜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肋骨。他浑身被冷汗浸透,贴身的衣物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梦中那片湖水吞没一切时的无声轰鸣,那声音久久不散,在他脑海中盘旋。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向窗外。
窗外,夜色正浓。天空中挂着的那轮残月,被厚重的云层半遮半掩,月光透过薄云洒在地面上,给这个夜晚更添了几分诡异的宁静。
而隔壁房间,哥哥书房的灯,还亮着。
一道幽微的光,从书房门缝的下方渗出,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那光,像极了他梦中湖面上,那破碎而冰冷的月光。
他在黑暗中,紧紧攥着被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他想立刻冲到那扇门前,用力敲开它,然后不顾一切地抱住里面的人,告诉他,不要再靠近那个湖,不要再走向那个可怕的结局。
但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上,任由那股冲动在胸腔里翻江倒海,最终,沉淀为一种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决心。
——下一次,无论用什么方式,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把哥哥从那个名为“雾凇湖”的深渊边缘拉回来。
哪怕,这意味着要撕开自己心底最不愿面对、最不敢触碰的那道伤口。
他就这样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道门缝透出的光。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书房里,似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翻页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清晰地传入林怀瑜的耳中。那声音,像是一首缓慢而悲伤的丧歌,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哥哥之间的距离,已经不仅仅是一扇门的厚度那么简单。那是一道由无数的误解、长久的沉默和深埋心底的恐惧共同筑成的高墙,而他,必须找到推倒这道墙的方法。
窗外的风轻轻吹动着窗帘,带来了一丝深夜的凉意。林怀瑜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冲过去是没有用的——哥哥不会听,而他,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说出那些积压在心底许久的话。
可他也清楚地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雾凇湖的拍摄地已经确定,时间正在以一种无情的速度流逝。下一次见面,也许就是在那个冰冷刺骨的湖边。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一种混合着深切恐惧和强烈渴望的复杂情绪,在他体内疯狂交织——他恐惧哥哥会真的走向那个角色的结局,同时又渴望自己能成为那个将他从悬崖边拉回来的人。
他缓缓躺下,却毫无半点睡意。那道门缝下的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而在那扇门的另一侧,书房里,林怀瑾依旧在翻阅着剧本,仿佛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他的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漠,只有在偶尔触及某些台词时,眼底才会闪过一丝极淡的情绪,那情绪里,有与角色深深的共鸣,也有一份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孤独。
两兄弟,就这样隔着一扇薄薄的门,各自承受着内心的煎熬与挣扎。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夜的漫长沉默,将会成为他们关系转变的前奏。
而真正的风暴,还在前方的雾凇湖畔,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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