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再也没有在夜晚被主动推开过。
那场争吵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冻僵了空气里最后一丝温度,也冻住了他们之间仅剩的牵连。公寓里的沉默不再是从前那种带着默契的安静,而是变成了一把钝刀,在每个无人说话的时刻,反复切割着彼此的神经。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空荡的客厅中央,震得人耳朵发疼。曾经会在傍晚亮起的客厅吊灯,如今大多时候都暗着,只有走廊里那盏声控灯,会在他们偶尔经过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咔嗒”,亮起昏黄的光,又在脚步声消失后,迅速坠入更深的黑暗。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灰尘味,混着未散尽的、属于两个人的气息,明明是熟悉的味道,此刻却显得格外疏离。
林怀瑾将自己彻底泡进了那个即将自杀的角色里,像是要借着角色的外壳,躲进一个无人能触及的角落。他几乎不出书房的门,厚重的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连一丝天光都不肯放进来。只有电脑屏幕的光在黑暗里亮着,冷白的光线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日益消瘦的轮廓——颧骨愈发突出,眼下的乌青像化不开的墨,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血色,显得苍白而干裂。他一遍遍地看那些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的文艺片,画面里的雨、枯萎的花、空无一人的街道,都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耳边循环着的古典乐,钢琴声低缓而哀婉,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他的心里,带出密密麻麻的疼。他的手指夹着一支烟,烟灰已经积了很长一截,直到烫到指尖的皮肤,他才猛地回神,将烟蒂摁进满是烟蒂的烟灰缸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桌上的咖啡换了一杯又一杯,从温热到冰凉,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烦躁。他盯着屏幕里诗人在雨中独行的画面,忽然觉得自己和那个角色重叠了——一样的孤独,一样的绝望,一样的,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不再和林怀瑜一起吃饭,像是刻意在避开和弟弟共处的任何时刻。每天傍晚,他会竖着耳朵听客厅里的动静,直到听到画室门“吱呀”一声关上,才会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厨房里的微波炉发出“嗡嗡”的运转声,加热着冰箱里早就备好的速食,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端着温热的饭盒,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画室紧闭的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有时候懒得加热,他就直接点一份外卖,让外卖员放在门口,等脚步声走远了,才开门取进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就着房间里的黑暗,一口一口地吃着。食物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却尝不出任何滋味,他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像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偶尔抬头看向窗外,楼下的街道上有人牵手走过,有孩子追着打闹,那些鲜活的声音顺着窗户缝飘进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怎么也融不进他的世界。
林怀瑜则彻底丢掉了画笔,像是丢掉了自己唯一的支撑。那幅未完成的“阳光”被他扔在画室的角落,画布上的颜料已经干裂,边缘卷起了小小的弧度,像一块被遗弃的旧布。原本应该铺满温暖色彩的画面,此刻却被一团突兀的深色颜料污染,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画布上,也刻在他的心里。他每天大多数时间都蜷缩在沙发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却还是觉得冷。沙发的布料贴着皮肤,带着一丝凉意,他把脸埋进毯子里,闻着上面淡淡的洗衣液味道,那是哥哥常用的牌子,曾经让他觉得安心,现在却只让他觉得更孤单。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却让他觉得眼睛发酸。时间像被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格外缓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又慢慢沉下去,直到房间里彻底暗下来。有时候他会拿起手机,点开和哥哥的聊天框,输入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发,只是盯着屏幕上哥哥的头像,看了很久很久。
抑郁症的症状像潮水一样,在这场争吵后汹涌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总觉得冷,那种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无论盖多少层被子,都无法驱散。他裹着被子缩在床上,身体微微发抖,牙齿咬着嘴唇,却还是止不住地觉得寒。厌食的症状也回来了,他坐在餐桌前,看着面前的食物,胃里就开始翻涌,一阵一阵的恶心感往上冒。他强迫自己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口饭放进嘴里,咀嚼的时候,却觉得食物像砂纸一样磨着喉咙,难以下咽。他看着自己手腕上凸起的骨头,轻轻按了按,皮肤下的骨头硬邦邦的,带着冰冷的触感。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只要一阵风来,就能把他吹走,吹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他们像两颗被撞碎了轨道的星球,在同一个公寓里,却沿着各自的轨迹运行,再也没有交汇的时候。偶尔在客厅或者走廊擦肩而过,林怀瑾会下意识地把头转向另一边,盯着墙上的空白处,脚步放得又轻又快,像是在躲避什么。林怀瑜则会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直到听到哥哥的脚步声消失在房间门口,才敢抬起头,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神里满是失落和委屈。有一次,他们在厨房门口遇上了,林怀瑾手里拿着一个空杯子,林怀瑜刚要伸手去开冰箱门,两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空气瞬间变得凝滞,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林怀瑾先移开了目光,低声说了一句“我拿点水”,就绕过他走进厨房,水声“哗哗”地响着,却盖不住两人之间的尴尬。林怀瑜站在原地,直到哥哥拿着杯子走出去,才缓缓打开冰箱门,里面的灯光亮起来,照在他的脸上,却暖不了他的心。
但有些刻在骨子里的牵挂,是无论怎么回避,都无法真正切断的。
林怀瑾总会在深夜醒来,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弟弟的房门口。他没有开灯,借着走廊里微弱的光,看着那扇熟悉的门。他会站在门口,屏住呼吸,仔细听着房间里的动静——弟弟的呼吸声很轻,均匀而平稳,那是只有在深度睡眠时才会有的频率。他就那样站着,一站就是十几分钟,直到确认弟弟睡得安稳,才会慢慢转过身,拖着僵硬的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的手在转身前,会轻轻碰一下门板,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是在触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不该在争吵后还如此牵挂,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从父母去世的那天起,这个弟弟就是他的软肋,是他拼尽全力也要护着的人,哪怕现在,他们已经变成了这样。
林怀瑜则会在哥哥出门工作的时候,像个偷东西的小孩一样,悄悄溜进哥哥的房间。他不敢碰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只是站在房间中央,闭上眼睛,感受着空气里残留的、属于哥哥的气息。那是一种淡淡的皂角味,混着烟草和咖啡的味道,是他从小闻到大的味道,熟悉到刻进了骨子里。他慢慢睁开眼,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本摊开的剧本,封面上“溺亡的月亮”五个字格外刺眼,他知道那是哥哥正在准备的角色,光看名字,就知道是个让人难过的故事。他的目光往下移,落在枕头边,那里放着一张小小的合影。照片已经有些旧了,边缘微微卷起,上面的两个小孩笑得没心没肺——哥哥穿着白色的T恤,紧紧搂着他的肩膀,他靠在哥哥的怀里,脸上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糖渍。
那是父母去世后不久,他们在乡下的亲戚家拍的。那天晚上,他因为想爸妈,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哭声越来越大,最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被子被轻轻掀开,哥哥穿着小睡衣,钻进了他的被窝,小小的身体带着一点暖意,紧紧贴着他。哥哥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用还带着童稚的、软软的声音,一遍遍地说:“怀瑜不怕,哥哥在呢。哥哥会永远陪着你,永远都不离开你。”
“哥哥会永远陪着你。”
那句话像一道光,照亮了他那段黑暗的日子。后来的无数个夜晚,每当他觉得孤单、觉得害怕的时候,只要想起这句话,心里就会生出一点勇气,一点支撑他走下去的勇气。
可现在……
林怀瑜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哥哥的笑脸,指尖的触感是照片塑封的冰凉,可他却觉得,那笑容像是带着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眼泪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赶紧用手背擦掉眼泪,却越擦越多,最后只能任由泪水往下流,打湿了胸前的衣服。他想起争吵那天,哥哥通红的眼睛,想起自己说的那些伤人的话,想起两人最后沉默对峙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们都记得那个“永远陪着你”的承诺,记得小时候互相依偎着走过的那些艰难日子。可他们也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早就不一样了。
那份从童年就开始的、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的羁绊,没有因为这场争吵而断裂,反而在刻意的回避和压抑中,长得越来越密,越来越沉。它不再仅仅是亲情,里面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依赖,有占有,有愧疚,还有一种连他们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带着绝望的喜欢。这种感情像一杯酿坏了的酒,带着苦涩的味道,却让人忍不住想多喝一口,哪怕会醉,哪怕会疼。
林怀瑜知道,哥哥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锚点,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他也清楚,自己这根稻草,不仅没能拉着哥哥上岸,反而正拖着他,一起往更深、更黑暗的海底沉去。
他站在哥哥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一半,只露出一点微弱的光,像在哭泣。他想起剧本上的“溺亡的月亮”,忽然觉得,他们就像那轮快要溺亡的月亮,在黑暗的海里挣扎,却找不到上岸的路。
有时候,林怀瑾在书房里看剧本,看到诗人写的那句“我心里有一片海,海里只有我一个人”,会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那句话看很久。他会想起弟弟蜷缩在沙发上的样子,想起他苍白的脸,想起他眼里的失落。他会拿起笔,在剧本的空白处写下“我心里也有一片海,海里有一个我不敢靠近的人”,写完后,又赶紧用钢笔涂掉,黑色的墨迹盖住了那些字,却盖不住他心里的念头。他知道自己对弟弟的感情早就超出了亲情,可他不敢说,不敢承认——他是哥哥,他要护着弟弟,而不是用这样扭曲的感情,拖累他。
林怀瑜则会在画室里,盯着那幅被遗弃的“阳光”。他会想象着,如果自己能重新拿起画笔,会在上面画些什么。他想画哥哥书房里的灯光,想画哥哥专注看剧本的侧脸,想画两人小时候在阳光下奔跑的样子。可他拿起画笔,又放下,反复几次,最后还是把画笔扔回了笔筒里。他知道,只要一拿起画笔,他画的就全是哥哥,全是那些他不敢说出口的心事。
他们都在等,等一个开口的机会,等一个能打破这沉默的契机。可他们又都在怕,怕一旦开口,所有的伪装都会被撕破,怕那些压抑的感情倾泻而出后,他们连现在这样的“共存”都做不到。
走廊里的声控灯又亮了,大概是外面的风碰到了窗户。昏黄的光透过门缝照进房间,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林怀瑜看着那道影子,忽然觉得,那像极了他和哥哥之间的距离——明明就在同一个空间里,明明只要伸手就能碰到,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门,一道打不开的门。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户“哐哐”作响。林怀瑜慢慢走出哥哥的房间,轻轻带上房门,像从未进来过一样。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耳边却全是哥哥的声音——小时候的安慰,争吵时的怒吼,还有深夜里,他站在门口时,那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
他知道,这份藏在心底的感情,早晚有一天会撑不住,会从心里溢出来。他不知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们会变成什么样,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彻底失去彼此。
可他又隐隐期待着那一天——期待着所有的沉默都被打破,期待着所有的感情都能说出口,哪怕结果是万劫不复。
毕竟,他爱他,爱到宁愿一起溺亡,也不想再这样,隔着一扇门,假装彼此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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