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儿刺鼻，混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逼仄气息。
燕一北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几天功夫原本就清晰的眉骨更突出了，脸色比床单还白。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眼神空得吓人。
沈东升守在一旁，胡子拉碴，眼袋都快掉到下巴上了。见燕一北醒了，他赶紧凑过去，声音沙哑：“老大？感觉怎么样？渴不渴？”
燕一北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他，没有焦点，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一点气若游丝的声音：“……为什么……要救我？”
沈东升心里一酸，强扯出个笑：“你他妈说什么胡话呢！不就是……”
“你们救得太快了……”燕一北打断他，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让人脊背发凉的执拗，“他还没来得及……来看我。”
沈东升脸上的笑僵住了，浑身的血像是瞬间凉了一半。他看着燕一北那双空洞得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这不是伤心过度，这他妈是……魔怔了！
“老大，褚小飞他……”沈东升想说他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可这话在喉咙里滚了滚，看着燕一北那副样子，愣是没敢说出口。
就在这时，燕一北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扎着要坐起来。他一把扯掉手背上的输液针，血珠瞬间冒了出来。沈东升吓了一跳，赶紧去按他：“你干什么！别乱动！”
燕一北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目光死死盯住床头柜上果盘旁边那把小小的水果刀。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抓过了刀！
“燕一北！”沈东升魂飞魄散，扑上去抢夺。
燕一北的手腕被他抓住，但刀尖已经划破了皮肤，渗出一道血线。他抬起头，看着沈东升，眼神里是沈东升从未见过的狠厉和决绝，一字一顿，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东升……听着……下次……别再救我了……否则……兄弟没得做。”
那眼神，那语气，冷得像冰，砸得沈东升脑子嗡嗡作响。他愣神的功夫，燕一北手腕又要用力。
“医生！医生！”沈东升几乎是嘶吼着，用尽全力抱住燕一北，不顾他的挣扎。护士和医生冲进来，一阵兵荒马乱，好不容易才把刀夺下来，重新按住燕一北。看着他手腕上新增的伤口和近乎癫狂的状态，医生当机立断，给燕一北注射了镇定剂。
药效很快发作，燕一北挣扎的力道渐渐小了，眼神涣散，最终闭上了眼睛，陷入昏睡。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沈东升粗重的喘息。
沈东升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心里翻江倒海。震惊、恐惧、心疼……各种情绪搅和在一起。他想起刚才燕一北说的话——“他还没来得及来看我”。
这个“他”，只能是褚小飞。
燕一北这是……以为死了的褚小飞会因为他快死了来看他？这他妈已经不是简单的想不开，这是出现幻觉了！精神出问题了！
沈东升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燕一北会彻底毁了的。他得做点什么。
看着燕一北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沈东升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他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他们还在上大学，偶尔一起在外面吃饭。燕一北这人，对吃一向没什么讲究，填饱肚子就行。可有那么几次，吃到某道菜，燕一北会破天荒地叫来服务员，仔细询问食材是哪里产的，做法有什么特别。
当时沈东升还觉得纳闷，这家伙什么时候对吃食这么上心了？后来，很多年后，他在云宇墅和燕一北、褚小飞一起吃饭，才恍然发现，当年燕一北特意打听的那些菜，他妈的全是褚小飞爱吃的！
还有更早，高中开学第一天。一向对周围人漠不关心的燕一北，放学后居然破天荒地跟他提了一句：“班上有个姓褚的，吊儿郎当，浑身上下就那张脸还能看。”
现在回想起来，燕一北什么时候主动评价过同学？从小到大都没有！也许从开学第一天起，那个嚣张明媚的褚家二少爷，就悄无声息地撞进燕一北眼里了。
什么恨？什么报复？狗屁！这分明是爱之深，恨之切！爱了十年而不自知，等到人没了，才被这排山倒海的悔恨和爱意逼疯了！
沈东升一拳砸在墙上，骨节生疼。现在怎么办？褚小飞……真的死了吗？代真说得有鼻子有眼，连收尸都参与了。可万一……万一是褚小辉为了保护弟弟放出的烟雾弹呢？毕竟褚小飞“死”后，褚小辉就匆忙出国了，这本身就有点蹊跷。
不能放弃任何一点希望。只要有一丝可能，就得抓住，这可能是能把燕一北从悬崖边拉回来的唯一一根绳子。
等燕一北情况稍微稳定，转入看护更严密的私人病房后，沈东升开始动用一切关系寻找褚小辉的下落。他先找代真，代真只知道小褚总出国了，具体去向讳莫如深，只说权限不够，联系不上。
沈东升一咬牙，直接杀到了褚家老宅。褚老爷子早年风流，子女众多，褚震山这一支只是其中之一，老爷子早就退下来了，但余威犹在。
果然，一听是“康衍”的人，还是燕一北的兄弟，老爷子脸色当场就沉了下来，拐杖杵得地板咚咚响：“滚！我们家不欢迎你！要不是那个燕一北，我孙子能……能变成那样？”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显然对十年前褚小飞为燕一北离家出走的事耿耿于怀。
沈东升硬着头皮，把腰弯得很低，姿态放得十足：“褚爷爷，您消消气。我这次来，不是为了燕一北，是为了小飞少爷的事儿。”
他仔细观察着老爷子的表情，发现老爷子虽然愤怒，但眼神里只有对往事的怨怼，并没有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彻骨悲痛。沈东升心里一动，看来，褚小飞的“死讯”，褚家本家可能真的不知情！这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赶紧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康衍”对“叮当茂”的财务扶持计划书，厚厚一沓，递到老爷子面前：“褚爷爷，您看，这是我们‘康衍’的一点心意。‘叮当茂’是褚家的心血，我们绝没有趁火打劫的意思，只是想帮把手，让它能继续经营下去。这也算是……替一北弥补一点当年的过错。”
老爷子将信将疑地翻开计划书，看着上面优厚的条件，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沈东升趁热打铁，语气诚恳：“我现在主要是想联系上小辉总，有些手续需要他亲自签字。您也知道，现在公司运营，规矩多……您要是知道小辉总在哪儿，麻烦给指条明路，我绝对不打扰他休息，就是公事公办。”
褚老爷子沉吟半晌，到底还是顾及着“叮当茂”和褚家那么多员工的饭碗，叹了口气：“小辉啊……我也好久没见他了。震山走了以后，他把那边的事处理完，就说要出去散心，具体去哪儿没细说。我就听说……好像是去了U国。他从小就跟他爸亲，跟我们这边走动少，我知道的也不多。”
U国！和代真之前透露的线索对上了！
虽然信息还是模糊，但总算有了个方向。沈东升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褚家老宅，临走时看褚老爷子脸色不好，真心实意说让褚老爷子注意身体。
就在他忙着办理去U国的签证，像无头苍蝇一样在U国各大医院打听有没有一个叫褚小辉的中国病人时，代真那边突然又有了消息。
代真在电话里语气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说了：“沈总，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小褚总那边发来一份文件，需要董事长亲笔授权。线上授权后，原件需要邮寄回来。我……我收到邮寄单据了，发件地址显示是U国那边……一家挺有名的医院，好像是专治脑科毛病的。”
沈东升心里咯噔一下。脑科医院？褚小辉上次住院不是心脏问题吗？怎么跑到脑科医院去了？难道病情恶化了？还是……住院的根本不是褚小辉？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拿到地址后，立刻把签证办好，准备亲自飞一趟U国。无论住院的是谁，这可能是找到褚小飞下落的关键！
U国，某顶级脑神经医学中心病房。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病床上的人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起初有些迷茫，适应了光线后，才渐渐聚焦。是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只是此刻显得有些空洞和脆弱。
“小飞？你醒了？”一个惊喜又带着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褚小飞转过头，看到坐在床边的褚小辉。他大哥瘦了很多，眼下的乌青很重，但此刻脸上满是激动。
“哥……”褚小飞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我……这是在哪？我怎么了？”
褚小辉赶紧拿起水杯，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水，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在医院。你……你昏迷了好一阵子，可把哥吓死了。”
“昏迷？”褚小飞皱起眉头，努力回想，脑袋却像一团浆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模糊的碎片，“我……我怎么昏迷的？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褚小辉替他掖了掖被角，避重就轻，“你工作太拼，劳累过度，突发性脑出血。幸亏发现得早，送到这家最好的医院来了。维安教授说，你能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
“脑出血？”褚小飞喃喃道，眼神更加困惑，“我……我不记得了……好多事好像都想不起来了……”他用力按着太阳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褚小辉连忙按住他的手：“别想了，小飞！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医生说了，你这次生病，可能会影响一部分记忆。没关系，忘了就忘了，只要人没事就好！以后哥陪着你，咱们在U国好好生活，做点轻松的投融资，再也不那么拼命了，好不好？”
褚小飞看着哥哥担忧的眼神，心里虽然还是空落落的，有很多疑问，但一种莫名的依赖感让他点了点头：“嗯……哥，我听你的。我们……一直在一起吗？”
“当然！”褚小辉握紧他的手，语气坚定，“我们兄弟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以后也一样！”
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主治医生维安教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助手。他检查了一下褚小飞的基本情况，用英语和褚小辉交流了几句。
褚小飞看着他们交谈，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他依稀记得自己和哥哥一直在U国生活、工作，做投融资生意，但具体的细节，比如他们是怎么来的，之前做过哪些项目，甚至自己为什么会“工作拼命”到脑出血，都一片模糊。记忆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只有一些静态的画面，比如哥哥的笑容，U国街头的风景。
维安教授让助手们先出去，病房里只剩下他和褚小辉兄弟俩，想了想又说去有些注意事项要单独嘱咐家属。
褚小辉看了看维安教授的神色，让褚小飞先睡一会儿，便跟着到观察室。
维安教授斟酌一会儿才看向褚小辉，表情严肃，压低声音用英语说：“褚先生，我必须再次提醒您。通过微电流刺激和记忆干预技术重塑的记忆，毕竟不是他亲身经历的。被植入的这部分记忆会像静态的图片，缺乏细节和情感逻辑。而他自己真实的经历，哪怕是碎片，也是动态的。我不确定这种平衡能维持多久，也许某个强烈的刺激，就会让他察觉到不对劲，甚至可能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后遗症的风险始终存在。”
这项技术也才刚刚通过伦理评价，如果不是当年受过褚家资金捐助，褚小辉又再三恳求下，他不会答应让褚小飞接受这种治疗。
褚小辉透过观察室的玻璃，看着病床上眼神懵懂、对他充满依赖的弟弟，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在冒险？可是当他接到消息，赶到医院，看到弟弟因为“为情自杀”而脑死亡被宣布临床死亡，又奇迹般出现脑电波后，他就下定了决心。他不能再失去这个弟弟了！那个叫燕一北的男人，已经把弟弟逼死过一次了！他绝不能让小飞再回到那种痛苦中去！
“教授，我没有别的选择了。”褚小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眼神异常坚决，“只要能让他活下去，忘记那些痛苦，哪怕只有一天，我也认了。最坏的结果，我已经承受过……不会再更坏了。”
维安教授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又休养了几天，褚小飞的身体恢复了不少，虽然记忆还是大片空白，但至少能下地走动了，人也精神了一些。褚小辉尽量陪着他，给他讲一些“过去”在U国生活的“趣事”，试图让那些植入的静态记忆变得丰满一点。
这天，褚小飞去洗手间，褚小辉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国内本家一个叔叔打来的，语气焦急：“小辉！你快回来一趟吧！老爷子中风了！情况很危险，医院都下病危通知了！老爷子一直念叨着你和小飞，你们兄弟俩无论如何得回来见最后一面啊！”
褚小辉心里一沉。爷爷年纪大了，基础病多，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于情于理，他都得带着弟弟回去一趟。虽然担心弟弟回国会受到刺激，但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他赶紧订了最近一班回国的机票。
国际机场，人流熙攘。
沈东升在U国扑了个空，根据医院地址找过去时，褚小辉兄弟俩已经出院了。
褚小飞，他果然没死！
但是没亲眼所见，也不敢贸然告诉燕一北，万一褚小飞情况不好……那燕一北还能承受得住吗？
怕他不在的时候燕一北又做傻事，他安排了武易一步不离守着燕一北，给燕一北发消息说让他一定要老实在医院休息，不然老的太快，褚小飞当初可就是先看上他这张脸了，千万要保养好！
可早晚有糊弄不动那天。
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亲自见到褚小飞才行！
他多方打听，才隐约得到消息，褚家老爷子病重，褚小辉可能带着弟弟回国了。他立刻改签机票，追了回来。
刚下飞机，沈东升拖着行李，一边开机准备联系国内的人打听褚家老爷子在哪家医院，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出口走。心里正烦躁着，这茫茫人海，上哪儿去找褚小辉？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从VIP通道走出来。
走在前面的正是褚小辉，脸色凝重，带着旅途的疲惫。而他身边，那个穿着宽松卫衣、戴着棒球帽、微微低着头的人……
沈东升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呼吸一窒，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手里的行李“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个人……那个身影……
是褚小飞！
他活生生地走在那里，虽然瘦了些，脸色有些苍白，但确确实实是褚小飞！
全须全尾！
褚小辉也看到了沈东升，脸色顿时一变，下意识地侧身想挡住弟弟。
褚小飞看到大哥脚步一顿，整个人像是处于战斗状态似的，便跟着一起停住脚，透过他的肩膀感觉到一束灼热的视线。
他抬起头，帽檐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带着几分茫然和陌生，看向了僵在原地的沈东升。
四目相对。
沈东升张着嘴，像个傻子一样，半天发不出一点声音。
褚小飞……真的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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