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堂幼稚园的平淡日子，对温见宁而言，如同上了一层完美的保护色。她成功地将自己隐藏在众多普通孩童之中，如同一颗投入湖中的小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这让她感到十分安心。然而，这份她刻意寻求的宁静，却很快被温家内部逐渐升腾起的、另一种性质的“活力”所打破。
随着温鸿远那间北角的小纺织作坊勉强步入正轨，虽然利润微薄，但至少带来了稳定的现金流，让温家暂时摆脱了随时可能破产露宿街头的致命危机。笼罩在家庭上空的极端压抑气氛稍稍缓解，一些属于“体面人家”的、最基本的社交活动，便开始重新提上日程，尤其是对几位正值妙龄的温家小姐而言。
率先活跃起来的是三小姐温见蓉和五小姐温见安，虽为姐妹，但三姨太所出的温见蓉显然更热衷于此道。她们通过幼稚园和居住的唐楼附近，逐渐结识了一些同样从上海乃至江浙一带逃难至港的家庭中的同龄女孩。相似的背景和语言，让她们迅速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偶尔会相约一起喝茶、逛百货公司，或者交换一些关于香港本地时尚潮流的信息。
很快，嫡出的大小姐温见萱和四小姐温见慧也被林静仪催促着加入了进去。林静仪的想法很实际：温家如今虽落魄，但女儿们的终身大事不能耽误。香港藏龙卧虎，多结交一些朋友，尤其是那些家底尚可的同乡，说不定就能遇到合适的姻缘机会，这对温家未来的发展也至关重要。她甚至私下变卖了一件压箱底的首饰，给两位嫡女添置了两身像样的行头，叮嘱她们出门在外，务必维护温家最后的体面。
于是，温见萱和温见慧也开始频繁外出赴约。她们谈论的话题，逐渐从初来时对香港的抱怨，转向了哪家百货公司的洋装最新款、哪家理发店的师傅手艺好、以及某个同乡聚会时出现的、据说家里开着五金行的年轻小开……
这种社交活动，自然而然地蔓延到了年纪更小的女孩们中间。某个周末的早晨，温见宁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的小凳子上，看着母亲苏晚晴教她一种简单的针织花样，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略显喧闹的说笑声。
“五姨娘，见宁妹妹在吗？” 温见蓉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人未到声先至。她今日显然精心打扮过，穿着一件半新的藕粉色旗袍，头发也仔细卷过，脸上扑了粉，虽然用料普通，但已是尽力拾掇出的最好模样。她身后跟着略显局促的温见安，以及脸色不太情愿、却被林静仪强行推出来的温见慧。
苏晚晴连忙起身相迎，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婉笑容：“是三小姐、五小姐、四小姐啊，快请进。宁儿在呢，正闲得发慌，怪我没什么花样教她呢。” 她巧妙地将女儿置于“需要陪伴”的位置，既不显得巴结，也给了对方台阶。
温见蓉笑着走进来，目光在屋内简朴的陈设上一扫而过，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随即笑道：“五姨娘说哪里话，见宁妹妹最是乖巧不过。今天我们和几位小姐妹约好了去‘大同茶室’坐坐，听说那里的西点和红茶都很正宗，想着见宁妹妹整日待在家里也闷，不如一起去热闹热闹？”
苏晚晴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这……怎好让三小姐破费？而且宁儿年纪小，怕生又笨嘴拙舌的，去了只怕扫了各位姐姐的兴……”
“哎呀，五姨娘太客气了！”温见蓉摆手，语气热切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都是自家姐妹，谈什么破费？见宁妹妹总不出门，胆子怎么会大起来？多见见世面总是好的。再说，慧妹妹也去的，她们年纪相仿，正好做个伴儿。” 她这话半真半假，拉上温见宁，一方面或许是出于一种“提携”庶出妹妹、彰显自己大度的微妙心理，另一方面，也更可能是需要更多的“自己人”在场，以壮声势，或者仅仅是为了凑数，避免自己这边人太少显得尴尬。
坐在窗边的温见宁心里明镜似的。她对那所谓的“西点红茶”毫无兴趣，对那群小姐妹的八卦闲谈更是避之不及。浪费时间，毫无意义。但她知道，这种场合，以她目前的身份和年龄，没有拒绝的余地。她抬起头，露出一丝怯生生的、带着点期待又有点害怕的表情，小声问：“娘……我能去吗？我会乖乖的，不说话……”
这副模样，完美符合一个内向庶女被突然邀请参加社交活动时的反应。
苏晚晴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温见蓉，终究不好一再推辞，只得点点头，柔声叮嘱道：“那好吧，宁儿就去玩一会儿。一定要听姐姐们的话，不许调皮，不许乱说话，知道吗？”
“嗯！”温见宁用力点头，表现得像个得到意外惊喜的乖孩子。
出门前，苏晚晴特意给温见宁换上了一件最干净、但同样半旧不新的浅青色小旗袍，头发重新梳整齐，确保不会失礼于人。温见宁则趁母亲不注意，用手指沾了点窗台上的浮灰，极其轻微地在自己的袖口和鞋面上蹭了蹭，让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朴实无华”。
大同茶室位于湾仔一带，装修带着些旧上海的风情，客人也多是以说上海话或国语为主的逃难群体。温见宁一行人到时， already 有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小姐坐在了靠窗的卡座里，正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见温见蓉等人到来，纷纷起身招呼，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温见萱、温见慧以及跟在最后、低着头的温见宁身上扫过，带着审视和比较。
“萱姐姐今天这身洋装真好看，是最近新做的吗？”
“慧妹妹气色越来越好了呢。”
“这位是……？”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几乎缩在温见慧身后的温见宁。
温见蓉连忙笑着介绍：“哦，这是我六妹妹，见宁。年纪小，怕生得很，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语气轻描淡写，将她定位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附属品。
温见宁适时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众人一眼，又立刻低下头，细声细气地说了句：“姐姐们好。” 便不再言语，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那些小姐们看她穿着普通，神态怯懦，便也失了兴趣，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温见萱和温见慧身上。温见萱虽然努力维持着嫡女的矜持，但被人追捧容貌衣着，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温见慧则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对这类场合并不热衷。
点心和红茶上来了。精致的西点盛在白色的骨瓷盘里，红茶飘散着醇香。小姐们的话题围绕着衣服、发型、电影明星以及各种真假难辨的八卦展开。
温见宁安静地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小口小口地吃着分到她面前的那小块蛋糕，动作斯文却透着一股拘谨。她几乎不主动插话，只有当有人偶尔出于礼貌问到她时，她才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比如“嗯”、“还好”、“不知道”，然后立刻低下头，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要了她的命。
她的目光大多数时间都落在眼前的桌布花纹上，或者窗外街道上行走的路人，耳朵却将周围的谈话内容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谁家父亲做生意赚了钱，谁家哥哥进了洋行做事，谁又和某位小开传出了绯闻……这些在小姐们看来极具吸引力的信息，在她听来却琐碎而无聊，只能作为分析这个时代逃难群体生态的零星素材。
她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努力扮演一块合格的“背景板”。倒茶时，她总是等别人都倒完了才伸手；点心传过来，她总是拿最小或者看起来最不起眼的那一块；甚至当服务生路过时，她都会下意识地把椅子往里面挪一挪，生怕挡了别人的路。
“见宁妹妹真是安静呢。” 一位穿着鹅黄色洋装、据说家里开着绸缎庄的小姐似乎终于注意到了这个过于沉默的小不点，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语气说道。
温见宁像是受惊的小兔子般抬起头，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她稍微憋了口气），嗫嚅道：“我……我听姐姐们说就好……很有趣……” 说完又飞快地低下头，仿佛刚才那句话已经耗尽了所有勇气。
那黄衣小姐顿觉无趣，笑了笑，便不再理会她，重新加入了关于最新款高跟鞋的讨论。
温见蓉似乎对温见宁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表现有些不满，觉得带她来有点丢份，但看她确实安分守己、没有闹出任何笑话，也就懒得多管了，只当是带了个小跟班。
温见宁乐得如此。她巴不得所有人都无视她。她甚至利用去洗手间的机会，在镜子前再次确认自己的形象：刘海有些凌乱地遮着额头，脸色因为刻意控制呼吸而显得不是那么莹润透亮，眼神里努力维持着一种茫然的怯懦。很好，毫无威胁，毫无吸引力。
茶会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期间，温见萱和温见蓉显然是话题的中心，她们努力展现着温家小姐的仪态，尽管家境已大不如前，与其他小姐们互相吹捧、暗中较劲。温见慧依旧有些游离。温见安则大多数时间沉默地听着。
而温见宁，则彻底成了那片衬托红花的绿叶，不，甚至算不上绿叶，只是花盆里一粒不起眼的泥土。
结束时，小姐们约定下次一起去逛大丸百货。温见蓉热情地应承着，仿佛她已是这个圈子的核心人物之一。
回程的路上，温见蓉兴致勃勃地和温见萱讨论着刚才的见闻和哪家小姐的穿戴。温见慧松了口气，脚步轻快了些。温见安依旧沉默。
温见宁安静地跟在最后，心里盘算着刚才那顿下午茶大概花了多少钱，够买多少斤米面，够父亲工厂里的工人工作多久……真是昂贵的无用社交。她暗自摇头。
回到唐楼的家中，苏晚晴关切地迎上来：“宁儿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温见宁抬起小脸，露出一个略带疲惫却乖巧的笑容：“嗯，点心很好吃。姐姐们都很漂亮，说话也好听。就是……我有点听不懂，只好吃东西。” 她巧妙地塑造了一个“傻吃傻玩、懵懂无知”的形象。
苏晚晴忍俊不禁，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以后多出去几次就懂了。没闯祸就好。” 她最担心的是女儿年纪小，不懂规矩，得罪了人。见女儿平安回来，且似乎并未被那些眼高于顶的小姐们欺负，也就放心了。
此后，类似的社交活动又发生了好几次。有时是茶会，有时是结伴去逛百货公司或国货公司，有时甚至是某个小姐家里举办的小型生日派对。温见宁每次都被温见蓉或林静仪要求着一同前往。
她始终如一地贯彻着自己的“绿叶”策略。衣着永远是那几件半旧的衣服，发型简单甚至刻意弄得不那么服帖。在人群中永远选择最角落的位置，沉默寡言，问三句答一句，且回答得毫无营养。目光大多数时间放空，或者专注于眼前的食物，仿佛除了吃，对周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她观察到温见萱如何在人前努力维持着嫡女的骄傲，私下却为了一条看中的、价格稍贵的丝巾而暗自懊恼；她看到温见蓉如何巧妙地打肿脸充胖子，吹嘘一些并不存在的家族人脉；她也看到其他那些小姐们看似光鲜的打扮下，或许也藏着各自家庭的难处和算计。
这个小小的、由逃难者后代组成的社交圈，如同一个微型的名利场，上演着浮华与挣扎并存的戏码。温见宁冷眼旁观，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悲又可笑。她们所追逐的，所攀比的，在我眼中，如同尘埃。她空间里随意一件珍宝，都足以买下整间茶室。
但她从未表露分毫。她只是更坚定了要隐藏自己、积蓄力量的决心。这些虚浮的社交，于她而言，唯一的价值就是让她更清晰地看清了这个圈子的浅薄和现实，也更加衬托出她未来要走的路，将是何等不同。
每次社交活动结束，回到自己那个狭小却安全的房间，温见宁都会觉得像是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她更喜欢和母亲待在一起，或者一个人安静地看书，看的是温见深淘汰下来的旧课本，哪怕只是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也比在那群小姐中间假装木头人来得自在。
她像一株生长在暗处的植物，表面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孱弱，但根系却深深地扎入泥土，贪婪地吸收着养分，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破土而出、惊艳世人的那一天。
而此刻，她只需要继续安心地扮演她的温家六小姐，那片最沉默、最不起眼的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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