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的香港,秋意渐浓,却难掩这座城市的躁动与繁华。温家寓所内,却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客厅的无线电收音机里,女播音员的声音字正腔圆,正播报着国际新闻,但偶尔夹杂其间的、关于内地某些地区“自然灾害”的简短讯息,却像细小的针,刺入有心人的耳中。
温见宁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英文读物,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她十一岁了,身形抽长,依旧穿着素净不起眼的蓝布学生装,厚厚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明媚的眼睛,脸上也总是带着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静,甚至可说是淡漠。
她听得懂那些无线电里轻描淡写背后的沉重。前世记忆虽已模糊,但关于这场持续数年、影响深远的□□,她还是有些印象的。饿殍遍野,树皮草根……这些词汇曾出现在历史书的字里行间,如今却可能正在遥远的故土上演。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微微发紧。那不是汹涌澎湃的悲恸,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奈的低徊。她来自未来,知晓那片土地未来的崛起与辉煌,却也清晰地知道它此刻正经历的磨难。她能力有限,改变不了大局,但……总想做点什么,在她能确保自身绝对安全的前提下。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内侧那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莲花状胎记。那里连接着她最大的秘密和依仗——那个有着灵泉和小屋的神秘空间。空间里,除了她这些年陆陆续续、极其谨慎收集的一些金银细软和贵重小物,最多的便是粮食。
得益于灵泉对空间的滋养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保鲜能力,早年存入的粮食依旧如新。其中一部分,正是五二年温家仓皇离沪时,她趁乱“顺手牵羊”所得。当时只想着乱世之中粮食金贵,多存一点是一点,是为自己和生母准备的退路。没想到,如今或许能派上更大的用场。
但如何用,却是个难题。
直接拿出来?无异于自寻死路。温家如今在香港根基渐稳,父亲温鸿远重操旧业,纺织生意虽有起色,但家底远不如在上海时雄厚,对各房的开销用度也管束得更紧。她一个深闺少女,哪来许多的粮食?根本无法解释。
唯有借力打力,引导父亲出面。
她的目光掠过无线电,落在刚从外面回来、正坐在主位上蹙眉喝茶的温鸿远身上。父亲近来似乎也为此事烦忧,上海来的旧友拜访,言语间难免提及内地情形,虽语焉不详,但足以让温鸿远这等精明商人嗅到不寻常的气息。加之香港的报纸偶尔也会有零星报道,虽谨慎,却也透露出严峻的形势。
温见宁垂下眼睫,心中已有计较。她不能表现得过于关切,更不能显得早有谋划。她必须像一个偶然听闻、心生怜悯,又恰好能联想到家中事务的懵懂少女。
机会在几天后的一场家庭晚餐后到来。
餐桌上,温鸿远难得没有立刻去书房处理公务,或因应酬出门,而是略显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听着嫡母林静仪低声说着家中琐事,以及几位姨太太之间些微不足道的口角。温见宁安静地吃着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饭后,佣人撤去碗碟,奉上清茶。温见宁见温鸿远揉着眉心,似乎心情尚可,便状似无意地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软糯,却又有着超乎年龄的清晰条理:“父亲,女儿今日看报纸,看到一则消息,心里有些难过。”
温鸿远抬眼看她。对这个五姨太所出的女儿,他印象一直不错。安静,懂事,读书也用功,从不惹是生非,比那几个争强好胜、眼皮子浅的女儿省心得多。他呷了口茶,随口问道:“哦?什么消息让我的六小姐难过了?”
温见宁放下茶杯,微微蹙着眉,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忧虑和困惑:“报纸上说,内地好些地方粮食欠收,老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说有些地方的人在啃树皮、吃观音土……”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父亲,观音土……吃了不是会肚子胀,会死人的吗?他们为什么不吃米饭呢?”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餐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二姨太撇撇嘴,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晦气。三姨太拿着手绢按了按嘴角,眼神闪烁。四姨太事不关己地低头喝茶。嫡母林静仪倒是叹了口气,念了句佛:“阿弥陀佛,真是造孽。可见我们来了香港,虽是背井离乡,却也免了这场灾祸,是佛祖保佑。”
温见宁的生母苏晚晴坐在稍远的位置,闻言担忧地看了女儿一眼,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乱世之中,明哲保身是第一要务。
温鸿远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他自然比内宅妇人知道得更多些,那些来自故友的隐晦消息,比报纸上轻描淡写的报道要残酷得多。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愿去深想,毕竟温家如今自身也在艰难求存。
温见宁仿佛没看到生母的示意,依旧看着温鸿远,眼神干净,带着一种不谙世事般的追问:“父亲,我们以前在上海的时候,家里不是有很多粮仓吗?我记得还有好几个大大的米缸呢。现在……那些粮食是不是还在上海?能不能……能不能想办法给那些没饭吃的人送一点去呢?哪怕一点点也好呀。”
她的话天真,甚至有些“何不食肉糜”的稚气,却精准地戳中了温鸿远心中某个角落。
那些粮食……他逃离得匆忙,虽带走大量金银细软,但确实有许多不动产和诸如粮食之类的笨重物资被迫遗弃了。想及此,他心中不免一阵抽痛,那是他半生心血。
但温见宁的话,也勾起了他一丝乡愁和……或许能称之为“善念”的东西。他温鸿远在上海滩起家,虽是个商人,讲究利益,却也并非全然冷血之人。故土遭难,同胞受饥,他心里亦不好受。只是先前被“自身难保”的念头压了下去。
如今被女儿这般天真又直接地提起,那点被压抑的情绪又冒了头。而且……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香港虽好,终非故土。温家在此地,终究是外来户,根基浅薄。若能借此机会……
他沉吟片刻,目光重新落在温见宁身上,带着一丝审视:“见宁,你可知如今内地情况复杂,粮食岂是那么容易送进去的?而且,家中现今也不宽裕。”
温见宁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闪躲,依旧保持着那副带着怜悯和一点点固执的少女神态:“女儿知道不容易。可是父亲,老师常教导我们‘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们少吃一顿点心,少做一件新衣,或许就能省下一点粮食,能多救一个人呢?”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点“灵机一动”的雀跃:“而且,父亲,我记得前些日子听福伯跟账房先生念叨,说我们在香港的这几个米仓,有些陈米快要到期限了,正愁不好处理,价格也卖不高。若是……若是把这些陈米捐出去,既不会太过耗费家中的钱,又能帮到人,岂不是两全其美?陈米也是能救命的呀”。
这话,半真半假。福伯确实提过米仓有陈米需处理,但绝无到“愁处理”的地步,只是正常的新旧更替。温见宁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信息,将其夸大,变成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
捐献陈米——成本最低,却能博得最大的名声和心理安慰。
温鸿远眼中精光一闪。
是了,陈米。
他怎么没想到,香港米市竞争激烈,陈米价格确实上不去,处理起来也麻烦。若能以此做文章……
此举一来,可缓解他心中那点关于故土的情愫和不安;二来,若操作得当,必能在香港的上海同乡乃至更广的圈子里,博得一个“乐善好施”、“心系桑梓”的美名。这对于急于在香港站稳脚跟、重塑温家形象的温鸿远来说,无疑是一步妙棋,花费不大,效果却可能极好。
他甚至能想到,如何通过合适的渠道(例如同乡会、红十字会等)将粮食捐出,如何让报纸报道此事……温家的声望将因此提升,这带来的潜在利益,远非那点陈米可比。
至于粮食能否真正送到饥民手中……那不是他能完全控制的,但尽了一份心,总好过无动于衷。乱世之中,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
思及此,温鸿远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看着温见宁,目光中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赞赏和慈爱:“见宁我儿,年纪虽小,却有一颗仁善之心,所思所想,竟有几分道理。不错,陈米亦是救命粮,弃之可惜,捐出去却能活人无数,更能积我温家阴德。”
他越说越觉得此事可行,当即拍板:“好,就依你所言,明日我便让福伯去清点仓中陈米数量,再通过潮州同乡会的关系,设法将粮食运往内地赈灾”。
他心情大好,连带着看厅内众人也顺眼了许多,对林静仪道:“夫人,此事还需你从公中支取一笔款子,添购一些新米,与陈米一同捐出,方显我温家诚意。”
林静仪虽有些心疼钱粮,但见丈夫主意已定,且此事于名声大有裨益,便也点头应下:“老爷放心,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我明日便去办。”
温见宁垂下头,轻轻松了口气,端起茶杯掩去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成了。
她深知父亲商人本性,无利不起早,纯粹的悲悯难以驱动他做出实质性举动。唯有将“善举”与“利益”(名声利益)捆绑,才能说服他。而提出“处理陈米”这个切入点,更是降低了父亲的行善成本和心理门槛,让他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过人的智慧或超前的见识,只是一个偶然读到新闻、心生同情、又恰好知道家中有“无用”陈米的小女儿,提出了一个孩子气的、却恰好能触动父亲心思的“两全其美”的建议。
如此,既达成了目的,又完美地隐藏了自己。所有决策和行动,都将由父亲温鸿远做出和执行。她温见宁,依旧是温家那个安静、懂事、偶尔有点小善良的六小姐。
当晚,夜深人静。
温见宁闩好房门,确认无人打扰后,意识沉入了手腕胎记的空间之中。
空间里依旧静谧安详,灵泉汩汩,小屋安然。她走到那片堆积如山的米粮麻袋前,这些都是温家当年库房里的存货,品质上乘,远非父亲准备捐出的那些陈米可比。
她伸出手,轻轻放在米袋上。这些粮食,在她手中无法见光,但通过父亲的手,却能发挥真正的作用。
她沉吟片刻,开始行动。她极其小心地,将空间里大约三分之一的上好米粮,与角落里少量一些相对次等、但绝对比“陈米”好得多的米粮混合在一起——这是为了更符合“陈米掺部分好米”的合理情况。然后,她将这些混合好的粮食,分装成数个结实的麻袋。
做完这一切,她额角微微见汗,并非体力消耗,而是精神高度集中所致。
接下来,才是最关键、最冒险的一步——将这些粮食,“投放”到温家位于港岛西环的某个即将被清点的米仓角落。
她必须万分谨慎。选择那个米仓,是因为它并非温家最主要的储米点,看守相对松懈,且福伯明日清点,大概率会从主要仓库开始,这个西环仓库会在稍后时间清点,给她留出了操作时间窗。
她凝神静气,集中全部意念。操控空间外放物品,极其耗费心神,且距离有限。她必须在夜深人静时,亲自前往西环仓库附近。
换上深色的衣服,用布巾包好头脸,她如同暗夜里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温家宅邸。得益于灵泉常年滋养,她的身体轻盈灵活,五感敏锐,避开夜巡的更夫和偶尔驶过的车辆,并非难事。
一路潜行,来到西环仓库区。她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屏住呼吸,仔细聆听观察。仓库大门紧锁,内有看守的伙计,但似乎已经睡下。
她计算着距离和方位,意念高度集中,锁定米仓内一个堆放杂物、不易被立即发现的角落。
“放。”
心中默念。空间里那些准备好的麻袋无声无息地消失,下一刻,精准地出现在了那个昏暗的角落,与周围的杂物和环境融为一体,仿佛它们一直就在那里。
成功了。
温见宁后背惊出一层冷汗,不敢多留,立刻循原路返回。整个过程快如鬼魅,没有惊动任何人。
回到自己安全的卧室,她才彻底放松下来,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她喝了几口灵泉水,才慢慢恢复。
她做的这一切,天衣无缝。明日福伯清点仓库,只会惊喜地发现“库内存粮”比账目记录多了不少,而且品质似乎也比预想的“陈米”要好上许多。他会将此归功于自己记忆偏差或者账房记录疏忽,绝不会想到有人能凭空送来粮食。
父亲会得到一个“惊喜”,捐赠的规模会比他预想的更大、米质更好,博得的名声也会更响。而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或许能因此多得到一口救命的粮食。
这就够了。
温见宁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望着香港沉沉的夜空,远处仍有霓虹闪烁。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望向那片遥远而饱经磨难的土地。
她能力微薄,所能做的,也仅是如此了。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问心无愧即可。
夜风吹拂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淡然,深处却藏着一丝无人能察的慰藉。
父亲得到了他想要的名声,温家或许能因此获利,而饥肠辘辘的人们,或许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这盘棋,她落子无声,却各方得益。
这才是她温见宁的行事风格。
冷静,淡然,于无声处,听惊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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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巧言劝父·心系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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