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位于港岛薄扶林道的宅子,虽不及上海祖宅那般庭院深深,却也算得上宽敞雅致。自八年前仓皇南渡,扎根于此,温鸿远凭借带来的资本和昔日人脉,纺织生意总算在香港勉强重新立住了脚跟,这份家业也成了温家在这座繁华又陌生的城市里安身立命的根本。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见宁坐在自己房间靠窗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英文课本,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那些字母上。
距离那次在温家客厅,谢景行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姿态闯入她的生活,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日。那日之后,表面上看,一切似乎并无不同。她依旧是温家那个不起眼的六小姐,厚重的刘海遮住了光洁的额头,略显宽大的旧式衣裙掩去了逐渐发育的身段,脸上还会小心地扑点暗沉的粉,力求将那份因灵泉滋养而愈发夺目的容颜藏匿于平凡之下。她每日按部就班地去上学,放学后便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书、习字,尽量减少在外逗留,也尽量避免与那些心思各异的姐姐们过多接触。
然而,敏锐如她,又如何察觉不到那些悄然发生的变化?
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无形的“清静”。
从前,她上下学途中,或偶尔因故独自外出时,虽已极力低调,但那逐渐长开的玲珑身段和即便刻意遮掩也难以完全泯灭的独特气质,偶尔还是会引来一些令人不适的目光。街边游荡的飞仔、自以为是的富家子弟,那种带着审视与估量的眼神,她前世在职场中见得多了,今生更是早早学会警惕与回避。虽每次都凭借机警和冷静化解,但终究需要耗费心神去应对。
可最近,这些目光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
从学校到温家的这条路,变得异常顺畅和平静。即便她有时因为值日晚归,天色微暗,路上也再无任何宵小敢靠近她周身十丈之内。偶尔有几个不识相的,刚露出点不怀好意的苗头,下一刻就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两个神色冷峻、穿着普通但行动极其利落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将人带走处理,速度快得几乎让她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她甚至注意到,连平时总爱在校门口徘徊、对女学生吹口哨的几个小混混,都再也不见了踪影。
一次,她同三姐温见蓉、五姐温见安一起去附近新开的百货公司闲逛——她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跟在后面,充当她们的背景和提点意见的工具人。一个自恃家里有几个钱的暴发户少爷,大约是喝多了酒,见她们一行少女,便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尤其将那双浑浊的眼睛粘在虽然打扮普通但身姿挺拔、脖颈白皙的温见宁身上,言语间颇多轻佻。
温见蓉和温见安吓得花容失色,又碍于对方声势不敢直言斥责。温见宁微微蹙眉,正欲拉着两位姐姐避开,脚步还未动,那醉醺醺的少爷已被两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男子一左一右“搀扶”住,那人脸上的醉意瞬间变成了惊恐,嘴巴被巧妙捂住,所有的呜咽都被堵了回去,几乎是脚不沾地被快速“请”进了旁边的暗巷,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巷子里似乎传来几声极轻微的闷响,随即一切归于平静。很快,那两个黑衣男子如同鬼魅般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剩下温家三姐妹站在原地,温见蓉和温见安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只当是遇到了路见不平的好汉,或是那少爷的仇家。
唯有温见宁,心下沉静如水。她看得分明,那两名男子动作训练有素,效率极高,绝非寻常保镖或路人。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任何试图靠近并骚扰她的人。而且,他们似乎得到了某种指令,行动尺度拿捏得极准,既有效清除了麻烦,又并未在她面前造成过于血腥恐怖的场面,尽可能地减少了对她的惊扰。
是谢景行的人。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他那日离去时说的“我会找你”,并非一句空话,而是以一种更直接、更霸道的方式兑现了——他将她纳入了他的羽翼之下,划入了他的势力范围,不容任何人觊觎染指。
这种被严密保护的感觉,对于习惯了凡事靠自己、时刻保持警惕的温见宁来说,是一种极其陌生而又复杂的体验。前世,她从小镇一路厮杀到上海职场,每一步都是靠自己咬牙硬撑,父母重男轻女,从未给过她依靠,反而不断索取。她早已习惯了孤独和自我保护。今生,虽母亲苏晚晴疼爱她,但母亲自身也只是依附于父亲的姨太太,能力有限,能给予的庇护也有限。她更多的是依靠自己的早慧和空间秘密,小心翼翼地周旋求存。
如今,突然出现一个人,以不容拒绝的姿态,为她挡去了外界所有的风雨和污秽。她不必再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必再暗自计算如何用最安全的路線回家,不必再担心那些不怀好意的打量和骚扰。
一种微妙的安全感,如同细密的蛛网,悄然包裹而来。虽然这安全感来自于一个她目前还觉得难以掌控的霸道少年,但其本身的存在,却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她并未因此欣喜若狂,反而更加冷静地审视着这一切。谢景行的“守护”,本质上是一种强势的“宣告”和“占有”。这固然省去了她许多麻烦,但也意味着,她与他之间,已经被一条无形的线牢牢绑住。她接受这份保护,也就默认了接受他带来的影响,以及未来可能随之而来的一切。
其次的变化,来自于温家内部。
父亲温鸿远对她的态度,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郑重和考量。以前,父亲虽也因她聪慧懂事、容貌渐显而多几分喜爱,但那更多是对一个漂亮懂事、能给自己争面子的庶女的宠爱。如今,这种宠爱里,掺杂了更多对“谢景行看重的人”的重视。
一次家庭晚餐后,温鸿远罕见地单独叫住了她,语气和蔼地问及她的学业,甚至委婉地提了一句:“谢家那位公子……若有机会,不妨多接触接触。谢家在香港,根基深厚,非我温家所能企及。”话未说透,但其中的意味,温见宁听得明白。父亲是乐见其成,甚至希望她能把握住这个机会,为温家带来一些潜在的利益。
嫡母林静仪看她的眼神,也愈发复杂。少了些以往那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多了几分审慎的打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她管理后宅,消息灵通,谢景行的人虽未明着进入温家,但外面那些关于温家六小姐无人再敢招惹的风声,想必早已传入她的耳中。她虽不喜庶女攀上高枝,但更忌惮谢景行的手段和势力,因此对温见宁,反倒比以往更“宽容”了几分,吃穿用度上虽未明显提升,却也无人再敢刻意克扣或怠慢。
生母苏晚晴则是忧喜参半。喜的是女儿似乎得了大人物的青眼,日后或许能有个好归宿,不必像自己一样为人妾室,仰人鼻息。忧的是谢家门第太高,谢景行本人又那般强势冷酷,她怕女儿日后受委屈,更怕这突如其来的“青睐”背后隐藏着未知的风险。她私下里拉着温见宁的手,细细叮嘱:“宁宁,谢家那位少爷……娘说不好。总之,你万事要小心,保护好自己最要紧。莫要轻易被人拿捏了去。”
温见宁反握住母亲微凉的手,轻声安抚:“阿娘,我晓得。你放心,女儿心里有数。”
至于兄弟姐妹们,态度更是微妙。嫡姐温见萱看她的眼神带上了明显的嫉妒和不甘,她一向自诩身份尊贵,容貌出众,一心想嫁入顶级豪门,如今却被这个一向不起眼的庶妹抢了先机,心中自然愤懑,但碍于谢景行的威慑,只敢在背后和母亲抱怨几句,或是在相遇时投来冷飕飕的眼刀。庶出的兄姐们,则多是羡慕和巴结,言语间试探着她与谢景行的“进展”,希望能沾点光。
对于这些变化,温见宁一概以不变应万变。依旧是那副沉静淡然的样子,对父亲的暗示恭敬应答却不接实质话头,对嫡母的审视坦然受之,对母亲的担忧温言宽慰,对兄弟姐妹的试探则巧妙回避。她深知,谢景行的庇护是一把双刃剑,她能借此获得一时的安宁和地位的微妙提升,但也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低调,越不能得意忘形。
她依旧是她,那个甘当绿叶、力求透明的温家六小姐。只是这片“绿叶”的周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悄然清理出了一片真空地带,风雨不侵。
这日放学,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香港的雨季,雨水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温见宁从书包里拿出常备的油纸伞,撑开,缓步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细雨如丝,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街道两旁的行人来去匆匆,车辆驶过,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雨水的气息混杂着泥土和植物的清香,让她因终日伪装而略显疲惫的心神稍稍放松。她放缓了脚步,感受着雨中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带来一丝清爽。
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街口,她若有所觉,脚步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街角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型流畅而低调,但那种沉稳的气场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车窗紧闭,看不清里面的人。
但她几乎能感觉到,一道锐利而专注的目光,穿透雨幕和车窗,落在她的身上。
是谢景行吗?
他亲自来了?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是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朝那个方向张望,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以原有的节奏向前走着,身影在雨雾中显得格外单薄又格外挺直。
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在这里。是恰好路过?还是……特意来看她?
无论是哪种,她都无意上前打招呼。现在的她,还没有准备好以真实的面貌去面对他,更不想在温家之外的地方与他有任何公开的接触,那只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和猜测。
黑色的轿车始终安静地停在原地,如同蛰伏的猛兽,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安然穿过雨幕,走向回家的路。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薄扶林道温家宅院的拐角,轿车才缓缓启动,无声地滑入车流,消失在迷蒙的雨雾之中。
温见宁走进家门,收起伞,拂去发梢沾染的湿气。佣人阿香迎上来接过她的书包。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她走到窗边,轻轻撩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街道上空空如也,那辆黑色的轿车早已不见踪影。
她放下窗帘,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吁出一口气。
谢景行的“守护”,无孔不入,却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他并未急于靠近,没有频繁地来温家打扰她,只是用这种强势而沉默的方式,在她周围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宣告着他的所有权,也切实地保障着她的安宁。
这种被严密“监控”和保护的感觉,让她在感到些许不适与束缚的同时,那颗因前世今生经历而早已冰封警惕的心湖深处,终究还是有一丝极细微的涟漪,难以抑制地荡漾开来。
那是久违的,被人牢牢护在羽翼之下,不必独自面对风雨的感觉。
尽管给予她这种感觉的人,本身可能就是最大的风雨。
她走到书桌前坐下,手腕轻轻摩挲着那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胎记。空间的秘密是她最大的底气,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无论谢景行的庇护是真是假、能持续多久,她都有能力保全自己,甚至保护想保护的人。
灵泉之水无声地滋养着她的身体和精神,让她保持绝对的清醒和冷静。
谢景行的出现,是他的选择。
而如何应对他的出现,如何在这份霸道的守护下保持自我,如何利用当前的形势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和主动权,则是她温见宁的选择。
她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思绪。
窗外,雨还在下,细细密密,笼罩着这座繁华又复杂的城市。而在无人可见的角落,一场围绕她的、无声的守护与清理,仍在持续进行。
风雨不侵,并非因为风雨不再,而是有人为她挡去了所有风雨。
而她,正在学着如何在这份庇护下,更安全、更从容地生长,等待着自己真正绽放的那一刻。那一刻的到来,将由她自己决定,而非任何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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