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楠是父母婚姻中的一个意外。
在她出生前，陈家夫妇已经规划好了完美的人生蓝图——三十五岁前积累足够财富然后环球旅行，四十五岁移民海外。
陈书楠的降临打乱了她们的所有计划。
但陈书楠的童年是不缺物质的。
衣帽间里挂满名牌衣服，余额里有六位数的零花钱，冰箱永远放满进口零食。
她其实不想要这些，她想要的是父母视频通话时能多看她一眼，多和她说说话，不要匆匆说几句就挂断。
仅此而已。
“楠楠要理解爸爸妈妈。”
“我们有点忙，下次再陪你。”
骗人……明明有那么多时间去参加酒会、度假旅游拍照，却连多打几分钟视频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是……不爱她罢了。
她躲在被窝里哭湿了枕头，陈玟轻轻掀开被子，把她搂进怀里。
“姐姐在……想哭就哭吧，没关系的。阿木还有姐姐。”
仅仅八岁的陈书楠就已经明白，自己是多余的那个。
他们给她优渥的生活，是为了减轻内心的愧疚。
而陈玟，这个名义上照顾她的表姐，成了她唯一的监护人，但她是小姨家领养的孩子，比程书楠大八岁。
陈书楠第一次见到陈玟，是在小姨家的花园里。
那年她五岁，父母又一次收拾行李准备出去旅游。她抱着自己的玩偶站在玄关，看着保姆把自己的小行李箱也拎了出来。
但她知道，父母不是要带她。她是要寄人篱下了。
“楠楠乖，在小姨家住几天。”母亲匆匆吻了吻她的额头，香水味刺得她想打喷嚏，“爸爸妈妈很快就回来。”
小姨家的花园很大，种满了名贵的玫瑰。
陈书楠蹲在喷泉旁，百无聊赖数着池底的鹅卵石。
突然，一只橘猫从灌木丛里窜出来，蹭过她的脚边。
“别过来！”陈书楠尖叫，死死抓住保姆的衣角。
下一秒，灌木丛被拨开，露出一张陌生清秀的少女面孔，脸上还沾着一点泥土。
她看着吓得发抖的小女孩，眼睛弯弯：
“小妹妹，别怕，它只是饿了，蹭蹭你要吃的呢。”
陈书楠拼命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三岁时被邻居家的猫抓伤过，从此见到猫就躲。
“你看，”陈玟轻声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小鱼干，“它很乖的。”
橘猫凑过来，叼走她手心的食物。
陈书楠屏住呼吸，看着猫咪温顺地蹭了蹭陈玟的手腕表示感谢，开始在地上啃那条小鱼干。
“要试试吗？”陈玟拿着另一条小鱼干，朝她伸出手。
陈书楠摇头，小脸煞白。
“那我们慢慢来。”陈玟没有勉强，把小鱼干放在地上，推到她脚边，“你只要看着就好。”
接下来的每个周末，陈书楠都会躲在陈玟身后，看她喂猫。
渐渐地，她敢站近一点了，后来，她能看着陈玟把小鱼干放在自己脚边，而小猫屁颠屁颠过来吃。
最终，她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伸出手。
橘猫湿漉漉的鼻子碰到了指尖。
“真勇敢。”陈玟揉揉她的头发，栀子花的香气笼罩下来，“我就知道阿木能做到。”
后来即使父母回了家，陈书楠也愿意去小姨家，陈玟也乐意来找她玩。
“姐姐今天来吗？”成了她每天放学后问保姆的第一句话。
陈书楠八岁生日那天，父母难得都在家。
蛋糕上的蜡烛刚吹灭，陈儒突然宣布：“从下周开始，玟玟会搬来和你一起住。”
陈书楠惊喜地睁大眼睛，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陈玟，后者对她温柔地笑了笑。
“我和你妈妈要常驻国外了。”父亲继续说，“玟玟会照顾你。”
陈书楠根本没听后面这两句。
她满脑子都是“姐姐要住进我家了”。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最喜欢的毛绒玩具摆在客房床上，还偷偷在陈玟的枕头下塞了一张画——两个手牵手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我和姐姐”。
起初的日子像梦一样美好。
陈玟是个完美的姐姐。她会每天接送陈书楠上下学，就算再忙也会耐心给她辅导作业，在假期规划娱乐活动带她出去玩。
她做饭也很好吃，陈书楠喜欢的菜式她基本上全会。
陈书楠曾经是不能没有陈玟的。
姐姐就像世界上的另一个她一般，没有人比姐姐更温柔，没有人比姐姐更了解她。
“阿木，我们是一体的。”陈玟经常这样说，“姐姐会永远陪着你。”
陈书楠对此深信不疑。
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人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在乎她了。
如果没有陈玟，她该怎么办？一直一个人，寄人篱下直到成年吗？
那也太可怕了。
某天午后，饭点时间。餐桌上摆上了一盘清炒秋葵。
陈书楠皱着小脸，小声嘟囔：“姐姐，我不想吃这个……”
看起来好恶心……
陈玟的笑容依然，她温柔道：“秋葵很有营养，阿木要多吃点才能长高哦。”
“可是……它看起来好恶心……”
“乖，尝一口试试。”
陈玟夹起一截秋葵，递到她嘴边。
陈书楠紧闭着嘴，摇头。
陈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她嘴上说：“那好吧，不想吃就不吃。”
她收回筷子，将秋葵放回盘中。
陈书楠以为姐姐接受了她的拒绝，心里正暗自开心。
陈玟突然放下筷子，拿起手机开始计时。
“姐姐给你半个小时考虑。”
陈书楠有些茫然看着她，没有动筷子。
半小时后，陈玟准时起身，端起那盘秋葵，全部倒进了垃圾桶。
“姐姐！你……”
“既然阿木不喜欢，那就不要了。”陈玟转过身，“等下顿再做新的。”
陈书楠当时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脾气倔，饿着肚子也不开口，硬是等到了晚餐时间。她终于忍不住了，悄悄溜进厨房，想找些零食充饥，但冰箱里空空如也，储物柜也被锁上了。
陈书楠这才意识到不对，陈玟是真的要饿着她……
“阿木在找什么？”陈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她差点跳起来。
“没……没什么……”程书楠结结巴巴。
陈玟温柔地笑了：“饿了吗？”
陈书楠摇头，肚子发出一声响亮的抗议。
陈玟的笑意更深了。
“姐姐给你做吃的。”
结果就是餐桌上再次出现了秋葵。这次是凉拌的。
“来，阿木尝尝。”陈玟笑着给她夹菜，“这次姐姐换了做法，说不定你会喜欢。”
陈书楠看着盘中黏糊糊的秋葵，胃里一阵翻涌。
她再次摇头：“我不想吃……”
“这样啊。”
陈玟点点头，拿出手机。
“好，那姐姐再给你半小时考虑。”
手机上的计时器一点一点走着，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十倍。陈书楠的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但她死死盯着那盘秋葵，就是不肯动筷子。
半小时后，陈玟再次将整盘菜倒进垃圾桶，没有一丝犹豫。
“姐姐……”程书楠有点想哭，“我饿……
陈玟笑：“饿了怎么不吃呀？”
接下来的三天，每顿饭都是秋葵。姐姐变着花样给她做，想方设法哄着她吃，不吃就在半个小时后倒掉。
像是在训宠物。
陈书楠饿得头晕眼花都不肯吃。她固执地认为，只要坚持住，姐姐总会妥协的。
因为姐姐爱她，姐姐会惯着她。
第四天中午，她再次看到了桌上的秋葵，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吃秋葵……”她抽噎着问。
陈玟怜爱地擦去她的眼泪。
“因为秋葵对阿木好啊。”
“姐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木好。”
她夹起一截秋葵，递到陈书楠嘴边：“乖，吃吧。”
陈书楠看着姐姐的脸，又看看那盘秋葵。
看起来似乎没那么恶心了。
最终她张开了嘴。秋葵黏腻的口感让她想吐，但她嚼了几口，强忍着咽了下去。
她太饿了。
陈玟立刻夸奖她：“真乖……”
从那天起，秋葵成了餐桌上的常客。
陈书楠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的麻木接受，只用了不到一周时间。
她学会了闭上眼睛咀嚼，强迫自己吞咽。有时候吃着吃着，眼泪就会不受控制地掉进碗里。陈玟会替她擦去泪水，然后再往她碗里再夹一筷子秋葵。
“阿木真棒，现在都能吃大半盘了。”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陈书楠的脸颊。
“你看……只要方法得当，时间足够长，讨厌会变成习惯，习惯也会变成依赖。”
陈书楠鬼使神差地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
“只要方法得当，时间足够长，讨厌会变成习惯，习惯也会变成依赖。”
“姐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陈玟开始掌控她。
从衣食住行到学习爱好，都为她安排得妥帖周到。
而陈书楠的任何“坏习惯”都会被这种温柔的方式“纠正”。
比如，陈书楠是喜欢画画的。
她从前不是没提过想学，但陈玟说：
“钢琴更适合女孩子。”
第二天放学回家，客厅里多了一架崭新的施坦威。
“喜欢吗？”陈玟站在钢琴旁，手指轻轻敲击琴键，“姐姐特意为你挑的。”
陈书楠站在门口，书包带深深勒进肩膀。她看着那架钢琴，胃里像是塞了一块铅。
“谢谢姐姐。”她听见自己说。
之后每周末下午四点，雷打不动。陈玟会提前准备好茶点，然后坐在琴凳旁，微笑着看她练习。
陈书楠讨厌钢琴。
讨厌那些冰冷的黑白键，讨厌枯燥的音阶练习，更讨厌陈玟站在她身后。
但她不敢说。她怕姐姐会失望地看着她，然后取消她的所有课外活动。
“阿木弹得越来越好了，姐姐为你骄傲。”
这句赞美像枷锁，沉甸甸地套在程书楠脖子上，当时她正好弹完最后一小节。
连交朋友也不例外。
初中时，陈书楠曾有过一个很好的朋友，是她同桌，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阳光开朗，主动热情。
“姐姐，这是我同学……”陈书楠紧张地捏着衣角，把这个朋友领进了家里。
陈玟从厨房走出来，笑得比窗外的阳光还温暖。
“欢迎呀，我是书楠的姐姐。”
她端出刚烤好的曲奇饼干，泡了花果茶，甚至记得陈书楠之前说过这个朋友说喜欢草莓味，特意多做了草莓夹心的。
陈书楠偷偷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傍晚送朋友出门，陈玟还温柔地说：“下次再来玩呀。”
但门关上的瞬间，陈玟脸上的笑容像被橡皮擦抹去一样迅速。
她转身看向陈书楠，说：“她不适合做你的朋友，阿木。”
陈书楠愣在原地，手里的饼干袋啪嗒掉在地上。
“为什么？“
陈玟弯腰捡起饼干袋，道：“她期中考试数学只有72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们阿木应该和更优秀的人做朋友。”
陈书楠想说这个朋友体育特别好，想说她画画拿了市里一等奖，但所有话都被堵在喉咙里。
之后，朋友突然不和她说话了。某天早晨上学前，她鼓起勇气问了姐姐，姐姐才告诉她自己去找过对方家长。
当天放学回家后，她看见陈玟正在插花。红色的玫瑰被修剪掉多余的枝叶，整齐地插在花瓶里。
“回来啦？今天数学小测怎么样？”
陈书楠盯着那些被修剪掉的枝叶。
所有不符合陈玟心意的部分，都会被剪掉，即使那些嫩绿的叶子还带着生机。
“……98分。”
“真棒。”陈玟终于抬起头。
“姐姐给你做了布丁，来尝尝。”
……
程书楠的整个童年都笼罩在陈玟制造的乌云下，而她本人在陈玟离开内陆去澳门前，从没想过要反抗。
她像相信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一样相信着：姐姐是对的，因为姐姐爱她。
她又像渴望阳光的向日葵一样渴望着：姐姐的认可，姐姐的夸奖。
她认为控制与服从就是爱的表现。
她也爱姐姐，所以她不反抗。
这就是爱了吧？这就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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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陈书楠篇-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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