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剑宗内杳无人影,唯一的活物是树上几只麻雀,叽喳乱叫着。这让吴誉着实不爽,他费尽心思鼓动起各门派群情激奋,本应该到青莲剑宗两厢对峙、剑拔弩张,结果就这么轻而易举攻进敌人的老巢了。
没有伤亡,没有鲜血,众人一腔愤勇无处发泄,气势自然懈了大半。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吴誉只能硬着头皮鼓动人群:“额……想来是青莲剑宗的弟子不齿柳晏的恶行,已经弃他而去了!魔族溃不成军,不足为惧,我们杀上山去,以绝后患!”
除去几家小门派自请看守山门,其余人浩浩荡荡地上山了。青莲剑宗如何,柳晏又如何,这些人并不是很在乎,除了报仇,他们更想在天玑宫崛起之势下分一杯羹。
“是玉昭兰和戚山河!”远远望见凉亭,有人认出了里面的人。
“她旁边那个该不会就是林静川吧。”
“林静川居然没死?”
“不死也成了残废吧。”
亭前的戚山歌手持断剑,眼中寒光让那人连连后退。
身后议论纷纷,吴誉率先拔剑,面露狠色:“怕什么,他们只有两人。”
此番难逃一战,一个医师,一个醉汉,一个废人,对面是仙门百派,胜败不难预料。
远方阴云滚滚而来,暮霭深处天雷炸响的一瞬,戚山河如疾风般提剑而上,断剑舞得生风,来人眼花缭乱间就被打倒在地。戚山河目标明确,直指吴誉,眼看逼到近前,吴誉慌忙间格挡,灰白鬓髭乱飞。
“老贼,你玩得挺阴啊。”戚山河笑里藏刀,手上力道不减反增,兵刃相接擦出火花。
吴誉奋力甩开戚山河,自己踉跄退后,喊道:“大家快上!”
戚山河孤身入敌营,周身剑光丛生也毫无惧色,倒唤起他沉寂十年的杀气。剑锋如花,血雾飞下,以一敌十也不落下风。
另一边,玉昭兰死守亭前 ,一脚踢飞来者刺出的长剑后稳稳落地,反手长刺入喉,那人一个呼吸间就命丧当场。
踢飞的长剑正巧钉在林静川身前,他却面不改色,静静听着纷乱的厮杀声。任何意图靠近林静川的人都没能越过玉昭兰周身半尺,峨眉刺虽细,但玉昭兰精通人体,每每刺入的位置或毙命或剧痛,或让人直接无法行动,反而叫人更加忌惮:外界只传玉昭兰“杏林妙手”,却不知道她武力不逊于医术。
阵前人们如临大敌,人后的吴誉方才虽然被戚山河的一剑吓了一跳,但此时却胜券在握,慢条斯理捻着胡须。戚山河和玉昭兰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总有灵力耗尽、体力不支的时候,负隅顽抗罢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玉昭兰又一次挡下袭来的刀剑,长刺却应声断了,这一剑刺中肋下,顾不得流血,她踹飞面前的人,按住伤口,硬是咽下喉头的血腥气。戚山河担忧的余光瞥见这边,一时躲避不及,竟叫人前后夹击,登时血花四溅,好在前胸处有那篇长风断刃为他挡下致命一击,不想暗处又飞来一掌直接将他打出人群,顿时口吐鲜血。
吴誉见状,抬手叫停,从容上前:“二位还是不肯伏诛吗?”
“伏诛?凭什么?”玉昭兰愤愤抬眼,极尽嘲讽,“你算盘打得震天响,当别人都听不见?提前让修炼者入魔以作暗杀的死士,在宴会上的酒水里下封人灵力的毒,让现场一众高手轻易被杀,最后再将罪名扣在柳晏头上,吴誉,你真是个人才了。”
“你要是把这些功夫用在练功上,柳晏也要被你比下去了。”戚山河捂伤靠在栏杆,揶揄道。
身后人群攒动,吴誉嘴角抽动,但还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你们简直是血口喷人!”
他眼神微动,便有人绕到凉亭后方。此时已经将短刀抵上林静川脖颈,那人阴声说道:“玉昭兰,你还不肯承认罪行吗?”
玉昭兰心头一紧,挣扎起身,却听林静川冷冷说:“她没做,为什么要认?”
利刃已经划破的皮肤,红色在林静川素白衣衫上格外显眼。那人还要开口,一道人影已经瞬移至他面前,单手掐住了他的嘴,手上力道还在不断加重,他也不断挣扎。
他的脑袋会被捏碎。
“玉昭兰身上的是魔气吗?”
“她入魔了!”
惊叹声中,林静川摸索着玉昭兰衣摆,直到抓住她的手。
“小兰儿。”玉昭兰好似魇住了,并没有回应林静川。
许是雷云飘近了,惊雷乍响,林静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中蓄力,残破的身体竟开始凝聚灵力,奔涌进玉昭兰的身体,压制着她周身的黑色气焰。
雷,好像在云层里滚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直至纯灵力迸出的气浪掀起一道强劲的气浪,玉昭兰眉间的魔纹好似消失不见,眼神又复清明。她回神后第一眼见到的是林静川吐出一片鲜血,第二眼是他从舆车上瘫软滑落,第三眼是他躺在自己怀中永眠。
“小兰儿,谢谢你。”
“这次换我救你。”
“对不起……可能没法再叫你‘小兰儿’了。”
“我还想再看看……”
“看什么?”玉昭兰终于听见自己颤声问着,但是始终没听到回答。
她永远都没听到回答。
雷声大雨点小,淅沥小雨连血都没冲掉。
地上的人没被玉昭兰捏死竟还不死心,悄悄爬起来靠近。拿刀的手还没有伸直,一柄长剑将他刺穿在地。
是绛霄。
柳晏白衣胜雪负手而立。身旁的男子比他还高一截,与他相反的一身黑衣,长发卷曲,眉间红纹蜿蜒,表情阴郁地上前拔起绛霄,抬眼间是要把在场者屠戮殆尽的戾气。这一瞬,“魔头晏无嵇没死”和“魔头晏无嵇出来了”两个不分仲伯的念头像无声的雷,在所有人脑中炸开。
在此之前,深渊之下,舒城说了仙门百家集结讨伐青莲剑宗的消息,柳晏实在心急如焚:事情本就因他而起,这其中的缘由又是无法公之于众的糊涂账,戚山河和玉昭兰是真的会为了他与整个修真界为敌。
“师父你先等等。”晏无嵇抓住柳晏的衣服,柳晏已经穿戴整齐,面色凝重。
“你也要拦我?”
“没,我跟你一起去。”晏无嵇笑。
“别胡闹了,好好待着!”
柳晏甩掉晏无嵇,说罢就要走,晏无嵇反而快步上前把人抱住,在他耳畔沉声:“你之前答应我的,我死了要葬在青莲山……”
“啪”一声轻响,柳晏这一巴掌力道刚刚好,晏无嵇的头被扇得偏了,一脸茫然。静了片刻,柳晏伸出手轻轻抚上晏无嵇被打的左脸。
“不许说这个,我不会让你死的。”柳晏眉头紧锁,眼神哀伤,像夜色里的青莲。
心疼的那只手还停在半空中,晏无嵇欺身吻上了柳晏,后者熟练闭上眼,温吞地张开嘴,然后尝到意料之中的清苦味道。
晏无嵇的拇指轻擦柳晏的下唇,眼神坚定,“我保证不会死的。”
似曾相识的坚定,和十年前一样。
柳晏知道晏无嵇下定了主意非去不可,也不再阻拦,二人一同前往。途中,远处云中闪电阵阵清晰,御剑并不安全,柳晏在山下宗门处便唤绛霄归鞘。
“那是青莲剑仙吗?”先前留在山下的人惊呼。
“他身边还跟一个人?”
“是魔头晏无嵇!柳晏真的和魔族勾结!”
众人闻言,纷纷拔剑,严阵以待。二人施施然落地便被地面上的人团团围住。
“杀了他们!咱们就是头功!”人堆里有个声音叫道。
青莲山半山腰处人声鼎沸更胜过雷声,但山下的这些人充耳不闻。晏无嵇有些烦躁,刚要发作,身边柳晏的剑已脱手,绛霄在空中升起一道强劲的灵力,所有兵器都被震飞,突如其来的赤手空拳让众人不知所措。
“滚开。”柳晏冷脸命令,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楚,绝对的实力之下这些人面面相觑片刻就让出一条路。二人走得潇洒,留下的人原地凌乱。
晏无嵇觉得好笑:“师父这不是挺会装的嘛。”
“他们给我的虚名我总得用用。”
也幸好山下这些小门派有些自知之明,免了一战。
不想还是晚了一步,林静川死了。
柳晏的胸口起伏不定,牙关咬紧,绛霄微微铮鸣昭示着主人心中的怒不可遏。晏无嵇把剑归还柳晏,轻握以示安慰,他没忘此行的目的。晏无嵇走上前,皮笑肉不笑道:“诸位,事已至此,我有一个办法。”
“不如我们到此为止,各位现在各回各家,”晏无嵇毫无笑意的眼神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停留在吴誉脸上,抬手一指,“你留下,怎么样?”
小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停了,空气中满是潮湿的血腥味和泥土味,所有人沉默无声,似乎有默许的意味。
吴誉意识到气氛不对:“我们这次不只是为了各门派掌门被魔族所害,更是为了除掉魔族余孽,还人间太平。”
“得了吧你,那些人是谁弄死的,吴掌宫你比谁都清楚。至于太平,”晏无嵇有些不耐烦了,“你们要是不自己找事,我没死的这十年,你们不是也挺太平的吗?”
这是实话。吴誉的算盘也是仙家大门派的算盘,大家都知道吴誉的疾言令色是为了掩盖什么。现在的修仙,与其说是修炼仙术,不如说是修炼心计,各门派内部外部的争斗尔虞我诈。谁不想要风光无限、名满天下?如果追根刨底最后承认自己的愚蠢,还要被世人嗤笑一场,那不如一起把刀对准外人更容易,就像十年前一样。
柳晏百年以后觉得,这些人和精卫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处,恨海情天、欲壑难填。
“我们这么多人,何需惧怕区区两人?”有人说道。
晏无嵇十年前就已经元气大伤,不足为惧。柳晏虽为修仙第一,但以一敌百还要保护受伤的戚山河和玉昭兰,神仙也分身乏术。
云还在天上翻涌,似乎与这战事一般不死不休,在第一声雷时一触即发,地上兵刃交接时如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柳晏御剑,灵力暴涨之间一些人手中的武器已经脱手,仓皇逃窜,剩下的也是严阵以待。柳晏的实力十年前他们就见识过,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他脚下未动分毫,绛霄在空中翻飞,已经在周身打出一片空地,雨水恰好洗去血污。晏无嵇冲锋陷阵,被抓起的人已经倒地呻吟,骨头错位只能算轻伤,更有甚者内脏出血吐了一地,不过好在都不是致命伤,还都活蹦乱跳的。
毕竟柳晏出发前三令五申交代,如有战斗,一定要留活口。
正想着,晏无嵇突然想起吴誉,战斗之余四下搜寻那老者的身影,本以为他会先挑戚山河和玉昭兰下手逐个击破,不想再见其猥琐身形竟是在柳晏身后。
擒贼先擒王?柳晏可不是那么好擒的。
然而,吴誉定住不在向前,似乎是故意让柳晏对自己有所防范,提剑转向凉亭:零星几个敌人被玉昭兰和戚山河挡下,此时正带着林静川的尸身后撤。
有所察觉的柳晏握住飞回的绛霄,连忙转身朝吴誉奔去,放倒几个拦路者,却见吴誉的剑也递向自己,而绛霄还扎在前人的胳膊上拔不出来。
这一剑瞄准的是柳晏的心脏,他能看见那剑上隐约萦绕着黑气,说明执剑者堕魔的事实和置人于死地的急切。
鲜血横飞,一些溅在吴誉狂妄的脸上,一些溅在柳晏错愕的脸上。预料之中的穿心没有降临,出人意料的晏无嵇握起了柳晏的手,替他拔起绛霄,替他劈开敌人。
这些发生的太快,在场者意识到自己瞠目结舌时,眼前已成定局:一边是晏无嵇肋上被一剑捅穿,口吐鲜血,另一边吴誉胸前的巨大狰狞伤口更是入木三分,血肉模糊。
“晏无嵇,你这万恶之首的魔尊原来也会命数将近。”吴誉强撑站起,露出得逞的笑容,哪怕胡须沾了血,一绺一绺的,如爬虫般粘在胸前。
晏无嵇倒在柳晏怀里,贯穿的伤口血流如注,染红了半边身子,剧烈咳嗽时血沫似乎从肺里喷涌出来。但他还是梗着头,倔强仰视着:“老东西……不装了?”
“咳咳……刚才那一剑,用尽全力了吧?你打着维护和平的旗号,实际上是想除掉柳晏,打入深渊,寻找延缓五衰之症的办法……”晏无嵇呼吸沉重,但字字掷地有声,极尽挑衅的邪气一笑,“因为你自己已经堕魔了。”
修仙的人中总会有误入歧途者,或执念蒙蔽,或半途而废。弃仙门修魔道而遭到的反噬,就是五感早衰,极速增长的修为如流沙渐渐散去,五感相继丧失,最终变成一具破破烂烂的躯壳,这就是修习魔道的代价。唯一延缓的办法就是吸取别人的灵脉,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否则加倍衰败。
吴誉的算计,一则增加伤亡,新鲜尸体有助于他吸食灵脉延缓五衰;二则借机打入深渊,在魔族中寻找根治五衰的办法;三则除掉柳晏,毕竟他是一定不会支持根除魔族的。
最重要的,柳晏死了,修仙界乱上加乱。
“好算计……”晏无嵇发现按不住伤口后索性不管了,任由它汩汩流血,擦了擦那只因五衰而干枯了的手,无所谓地笑笑,“只可惜,五衰之症,无药可救。”
魔族之首也无计可施。
老者还要说什么,但口不能言,只发出几声呜咽便吐出一口血雾。待吴誉剧烈咳嗽后抬头,现场一片哗然:吴誉的半边脸皮已经脱落下来被雨冲掉了,浑黄眼珠耷拉出来摇摇欲坠,皮下的血肉干瘪脆弱如枯叶,似乎一碰就会扑朔朔地碎成粉末。
“大约是功力耗尽,压制不住了吧。”晏无嵇低声道,说话间气息奄奄。
“先别说话了。”柳晏抱着晏无嵇一直输送灵力维持,此时也红了眼,“对不起……”
晏无嵇的手在衣摆蹭了蹭才抬起去擦柳晏的眼泪,结果只伸到柳晏头侧晃了晃,脸上的微笑凝住了。但柳晏握住了那只手,带到脸颊,慢慢摩挲着。
“没事的,没事的。”柳晏温柔喃喃,输送的灵力更盛。
“阿晏,算了。”晏无嵇另一只枯萎的手按住柳晏,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那里只有无尽的雨幕和阴云。
雨丝冰凉,落在晏无嵇脸上却有几滴温热。外面的嘈杂他已经听不清了,每喘一次气身上都会疼的要命,他必须在断气前多和柳晏说几句话。
“五衰之症是天谴,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柳晏眼前模糊不清了,雨似乎停了。
“我想睡在……青莲山能看到第一缕晨光的地方……”
那应该离我很近。柳晏想。
“……”
柳晏没有听清,他把耳朵凑近晏无嵇唇边,但那里没有鼻息了。
柳晏很用力地眨眼才看清了:雨后初霁的阳光落在晏无嵇了无生气的脸上。
天晴了。
[心碎][心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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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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