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暑假，袁均伟在交第三个女朋友，我则窝在家里苦练五子棋。他的新女友是我邻居的邻居，他在附近等他女朋友，等得不耐烦了便来我家下一副棋打发时间。他赢了棋便笑我：“杨诚言，你苦练大半个月还是没什么长进啊。”
我受了嘲讽便拿着棋子掷他脑袋：“你棋品这么差，赢了也没什么光彩。”他一粒粒试图接住，还是漏了几颗。圆滚滚的棋子在地上团团转了几圈，往桌子底下去了。我们钻进四角的八仙桌下捡，不留神互相撞了脑袋。
我突然暴躁，钻出桌子就让袁均伟滚。没事就来逗逗我，就跟逗刘老头的鹦鹉一样。
刘老头是我们班主任，住在学校后面的大院子里，养着一只鸟。口才了得，中英文皆通。一有人靠近就大叫“people，people，有人来了，有人来了”，然后再无比热情地招呼“你好，你好。”
袁均伟却叫它傻鸟，三天两头教它“坏了，坏了，出事啦。”它学会后，三天两头叫一次，刘老头块头很大岁数也不小，每次听到都被吓得三魂去了二魄。
饶是这样，刘老头还是把袁均伟当成得意门生。每次师母做了新菜色都招呼他上门撮一顿。袁均伟吃了回来就馋我们，大肆宣传师母自制的酱牛肉多么多么好吃。
我对那牛肉心生向往，有一次便腆着脸皮问他能不能打包几块给我。他摆一摆手，问我怎么打包，莫非跟师母说要带几块剩下的肉回去喂家里的小狗？
我站在那里，新仇旧恨交叉翻滚，真是咬着牙，恨不得把袁均伟砸成两半，再扔去狗窝当隔壁阿丁的稻草。袁均伟钻出桌子就开始瞅着我瞧，我越气他就越乐。歪着头问我：“杨诚言，你心情很不好喔。”我就差拿扫帚，右手用力挥舞：“滚滚滚滚滚……”
袁均伟还想说什么，就听到门外娇滴滴的声音：“均伟——”。他短暂立在原地一会，便双手插在口袋里走了。我朝着门外“re”一下用力扮个鬼脸。
暑假过了大半，我便开始夜夜做老师检查暑假作业的梦。再过了几日，我便看着电视间或跑到家门口瞅几眼。
果然有一日被我守到袁均伟送他女友回家。我便刺溜过去拦他的车头，低声商量：“你暑假作业借来参考参考。”他抬抬眉不说话。我便问他车座上的陆清清：“你作业也没做好吧。”陆清清张一下小嘴，仿佛才想起来还有东西名为作业。她拉一下他衬衫后摆，蹙一下细巧的眉头：“均伟——”
袁均伟不为所动：“我作业一个字没动。”这不是说谎不打草稿嘛，我那个愤怒啊，只差在原地跳脚：“你会没做好？你每次放假一个星期内不做好作业你就睡不着觉，你就不会出门，你就心理变态！”陆清清于是又叫：“均伟——”
袁均伟说：“我就不借！”转头对陆清清说：“到了，你下来吧。”他自行车的两个轮子迅速地翻滚着，很快就看不见了。我和陆清清还大眼瞪小眼地站在原地。
隔了一周，陆清清上门来找我，高举着一本暑假习题册。她很轻快地说：“一起来抄作业吧。”她还带来了怪味豆和徐怀钰的磁带。等袁均伟的作业被我们抄完，我和她也从邻居的邻居成了朋友。
陆清清说：“我的爱情理想大概是谈很多次恋爱，和其中一个人结一次婚，出两次轨，离一次婚，再结一次婚。到年纪很大的时候，就躺在摇椅里，在大太阳下缅怀年轻时的恋情。”
然后她问我：“你的爱情理想呢？”我想想:：“大概是谈一次恋爱，和这个人结一次婚。”她嗤笑：“你好老套，这超级容易实现得好不好？”我补充道：“我还没说完，然后这个人也是谈一次恋爱，结一次婚。”陆清清点点头：“啊，难度跨越式发展。”
开了学，收了作业。大家嬉笑着好久不见，又哀叹假期太短。哀叹声渐渐变短的某天，刘老头突然怒咻咻地闯进教室，啪地一拍黑板擦，把我们在课桌下偷看的漫画都吓掉了。
在粉笔灰洋洋洒洒的背景下，刘老头大声控诉我们懒惰、无耻，堕落得连暑假作业都不做好。没完成作业的倒霉蛋一个个被拎上去痛批。我正在洋洋得意呢，突然震惊地听到了我的名字。
“我？我都好好做了呀。”我惊讶地站在座位上。我明明抄的那么辛苦，花了好几天呢。
接着我又听到了英语课代表，也就是袁均伟的名字。他也惊讶地站了起来。
“这两位同学作业做得非常好，一题不拉。”刘老头像电视剧里偶尔破案的公孙策那样，难得有机会表现，非得做好这结案陈词。“他们连作文也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他们的爸爸都一米八三，工科教授，他们的暑假趣事都是钓螃蟹，他们还都有个喜欢弹钢琴的表妹。我除了怀疑他们共用脑细胞外，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招吧！”刘老头目光炯炯，“你们谁抄的谁？”
夕阳西下，太阳的余晖像一只红浣熊的长尾巴，毛绒绒地落在窗外。窗内，我托着下巴思考一个问题。“嗳，你说为什么没写完作业的人只要回家补上作业，而我们却要在这抄完50遍《中学生行为守则》才能回家呢。”
袁均伟脸黑似包公。我蹿到他桌边，拿水笔戳他一下也不理我。
我抄了两句话没劲，又过去拿修正液戳他：“而且明明你顶了罪，为什么我们还罚一样多，那还不如不顶。”
袁均伟夺过修正液，仔细观察了一下，就开始猛戳我的手。
我啊呦叫唤了几声，递过脑袋：“要不在额头上涂个月亮吧。”
袁均伟恨恨地说：“我要涂颗星星，没-良-心。”
“嗯，总比写个蠢好。”我点着头，就看见袁均伟眼睛一亮，我撒腿就跑。
没几天，班里调整座位，陆青青成了我新同桌。
我问她，你怎么没被刘老头揪出来。她说她当然不会。她都是抄两题空一题，抄个百分之六十左右，作文也是缩减缩减再改改。哪有人抄作业都抄得那么一丝不苟。
我挠挠头，这也是哦。可我为什么做一件事的时候就动不了其他脑子。抄的时候就只会一丝不拉地抄下去。
陆清清点着我的脑袋说，这就是一根筋。
然后她一边吃糖，一边说她和袁均伟分了手，以后少了抄作业的好对象。
我看陆清清嚼着椰子糖，吃完了椰子糖，又舔完了两根我珍藏的话梅棒棒糖。开开心心，轻轻松松，根本不像我电视里看见的分手样子。
那时候我看张智霖、郭可盈的《黄浦倾情》，还有《天地男儿》，里面的人喜欢起来情深似海，分手起来都难过得要死要活。
陆清清嚼着话梅糖说：“这个呢……打个比方说吧。你喜欢和这个人翻花绳，也喜欢和那个人跳橡皮筋。但是不翻花绳也是可以，不跳橡皮筋也是可以的，你还可以做别的嘛。喜欢就像吹泡泡上的肥皂泡，只要你吹它，就会有新的一个一个冒出来。飘起来了，在太阳下五颜六色，当时看着很开心，那就很好了。”
袁均伟后来也表现过类似的态度。
初中班上一半同学住校，不住校的我负责每晚回家偷看当时热播的《还珠格格》，第二天再给周围同学同步剧情。有一天，我说到被侍卫打得一身伤的紫薇扑倒在福尔康的马下，福尔康一眼望去，从此情根深种。
袁均伟当时坐在我隔着过道的斜后方，从鼻孔里哼笑一声。
还有一次我们一群人去看《泰坦尼克号》。看完电影，我哭得满脸眼泪鼻涕，他笑得前仰后合：“露丝都嫁人了，你还在为她前男友哭呢。”笑完了我，他就伸个懒腰：“怎么就没有一点好聚好散，在一起就开心在一起，不开心就拜拜的片子呢。”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们还没大牛专情呢！”
他问我：“们是谁？大牛是谁？”
大牛是隔壁班的大牛，是想塞情书给林小芹却塞到我课桌的笨蛋。是我给他指出要改正的错字和病句，还不识好歹地说你能耐你写啊的拽人。我代他写了情书，我被语文老师上课抓到我写粉红信纸，语文老师夸我写得好但让我下次别在上课时写，同学瞎起哄让语文老师读出来还好语文老师没读。我慷慨地给了大牛我的成果，但要求他把那封错字连篇的情书上提到的《名侦探柯南》漫画书借我。最后我借到了书，大牛递了情书。我看了漫画版也不觉得林小芹像毛利兰，大牛表白失败仍然对林小芹念念不忘。
这应该怎么在不出卖大牛的**前提下简单点总结呢。我想了想，挺严肃地说：“书友。”
大牛确实是个很合格的书友，他看过的书也借我，没看过的也借我。到后面甚至把他爸的书也带学校来了。我翻翻书页发黄、定价6毛钱的《新来的小石柱》，终于不好意思了，决定把我珍藏的《机器猫》也借他。有来有往才是好书友嘛。
那天我在早自习上偷看《福尔摩斯探案集》下册，被代刘老头上早自习的袁均伟给没收了书。他花了一天上课时间看完了，还给我，问我：“上册呢？”
上册我当然早看过了，于是又跑去跟大牛说袁均伟问你借上册。大牛说：“哪个袁均伟？不会就是你们班那个人人盼着他落马的袁第一吧。不借！”
我不知道袁均伟原来这么恶名远播。袁均伟外号袁第一，是因为他总考年级第一，极偶尔不是年级第一时，也总是班级第一。班上还有个辛小二，大名辛志文，长得白净文弱。从小身体不好，随身带块四四方方的白手绢，不是用来擤鼻涕就是用来擦鼻血。
因为有袁均伟堵着，辛小二从来只能考第二名。但他人瘦心不瘦，拼了命地想考第一，整个学校也找不出比他更刻苦的学生。
上课时他张着嘴看老师，笔记记得密密麻麻，像要把老师说的每个字都吞下去；而袁均伟则闲闲地转着笔，歪着头听讲着，难得记两个字。下课了他也拼命找各类课外习题，攥紧了笔好像在做一场厮杀，袁均伟嘛，要么在看漫画要么在和同桌何乔说笑话。最可怕的是每次成绩公布，当我们从老师手中拿到成绩条，辛小二每次要攥在手中半天，眼睛红得让人不忍多看他一眼，有一次甚至一拿到成绩单他鼻血就刷地流下来。袁均伟则总是瞟一眼成绩条随便往哪一夹，然后像没骨头似地往后面桌子上一靠。
两相对比，我们班同学自然就觉得辛志文像个可怜巴巴的老黄牛，一天到晚努力耕耘，却仍然比不过袁均伟这个地主家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再加上刘老头成天把袁均伟的聪明挂在嘴上，导致同学更加觉得不公。所以，班里或明或暗都等着辛志文翻身的那一天。
但敢直接说出来也就那么几个，其中以朱帅为代表。朱帅在班里成绩倒数，不过家境好，人也活络，在班里人缘不错。
袁均伟没收过朱帅一本《机器少女天使心》，然后也在上课时看完就还给他，朱帅说你敢收，你就别还哪，袁均伟不多话直接递刘老头了。据说刘老头某天闲来无事也翻了一翻，一翻就翻到某些不良画面，拿着老花镜的手直抖，把朱帅爸妈请来了一起看漫画。
还有上次期中考后，班里组成临时帮帮对，第一名帮最后一名订正试卷，第二名帮倒数第二名，以此类推。朱帅好不容易别别扭扭去问袁均伟，这题怎么做。袁均伟急着去篮球场和何乔打篮球，报了答案看朱帅还是一脸茫然，说反正教了你也不会，直接拿我卷子过去抄吧。说完就往楼下跑。朱帅愣在原地几秒，抬腿就往桌腿上一脚：“拽个屁！看你拽到什么时候！”
可这又关大牛什么事。大牛说：“我早就看他不爽。上次我们一伙人被英语老师抓去背书，在办公室门口撞到你们班那个姓袁的，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像……”他伸出小拇指比划，“你们这么些蚂蚁，不要挡我路。”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说：“嗳，他看谁都那么看。”
“这他妈就更让我不爽。我告诉你，幸亏我不在你们班，否则我指不定哪天揍他两拳练练手。”
我其实挺想帮袁均伟说两句话的，又不好说得太细。毕竟现在这个吊儿郎当拽不拉几又成绩棒棒的形象是袁均伟自己打造的人设。
“六年级刚开学那会，我成天搬个小板凳在家门口做题，风凉快，还可以看着人走来走去。有天做练习册，最后那道大题不会，正好看见袁均伟骑车路过大门口。我就赶紧揪住他车后座。他说他要去打游戏，让我自己看。我拿了他练习册一翻，当时开学一周还不到，他已经做到七十多页了。那天晚上我死命地抄练习册，然后大半学期都没再做过数学课外作业。”
大牛说：“啥玩意。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也挺想看袁第一哪一回考不了第一？”
“想啊。”我几乎脱口而出，然后才结结巴巴给自己找补，“主要是辛志文太可怜了，想让他实现下心愿。”
大牛贼贼地笑了：“拉倒吧，我就听见了前面那个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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