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袁均伟开始冷战,在走廊上看见就当没看见似的。直到初二最后一节体育课才和好。
那天800米考完了,我和陆青青在樟树底下闲逛,看见隔壁班一群男的站在高低杠底下,推推搡搡,大牛被推出来几次但最后也没出来。
后来走过来一个不认识的男生,说想和陆青青认识一下,请我们吃旺旺碎碎冰。我和陆青青拿了碎碎冰,就在树荫底下草丛里蹲着,看男生们正在打篮球。
瘦瘦的何乔像只猴子,进的球最多。每次进球,他都和袁均伟击掌。热烈的夏天,他们都一身汗,盈盈地在太阳下发亮。袁均伟击掌后还带着笑,看向我们这边时,我也咬着碎碎冰带着笑。这事就过去了。
可我和大牛再没说过一句话。
初三了。袁第一和辛小二的外号都已经成了过去,袁均伟自然还是有考第一的时候,但辛子文、林小芹甚至还有其他人也间或占据榜首。袁均伟失去了独占鳌头的优势。
我上课开小差时偶尔会观察他。
他眉头间的螺丝从此没有拧开,偶尔转笔时,也能看到上紧发条留下的痕迹。他逐渐改变,总在做题、看书,桌子上的练习册一本一本摞起来,把他的脸遮住了一半。用眼角看人的毛病也稍微好了一点。他不再像原来的袁均伟,像一个袁均伟和辛子文的结合体。
班上对他那种共同的敌意也淡了。
何乔发现我回头的次数比袁均伟多得多。
袁均伟有时还能被我茫然看后面黑板报的扮相给蒙混过去,何乔就不会。但他从来不点破,也不八卦,不会像有些男生那样捅捅身边人的胳膊,脸上浮上暧昧的笑容。
他从来不会,他发现了,也不惊奇,就像喝水那么自然,继续听他的课,做他的作业,眼珠都不多瞟一眼。
初三的日子单调得像没有高低的音符。
每天早上六点在操场上跑步,每周只放半天。大黑板和小黑板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粉笔字,我们在粉笔字的尘埃里眯着眼睛,一版一版地抄题目,互相批改,订正,再修改,没完没了。
课间,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因为瓜分不匀活动课的时间吵起来了,语文老师毕业没两年,说话一大声就脸红,可她还是红着脸把活动课抢到手了。
到下午活动课时,整个班都因为连做了三节课的英语试卷而精神不振。抢赢了课的语文老师到底不忍心,让我们全体去操场上走两圈再回来上课。
整个班都很有默契地像一只庞大的乌龟在操场上踱步,望着天上灰蒙蒙的云,希望可以一直在冬天的冷空气里这样走下去。
我用力踩前面人的影子。朱帅回头扫我一眼,带着气,“你干嘛。”“活动活动膝盖,你不觉得坐久了脚麻吗。”
朱帅半带狐疑地回过头去,过了一会他也开始抖手抖脚,连带着半个班都像长了虱子般开始抖抖索索。可过了没几分钟,有人叹了口气,队伍停止了不整齐的摆动,集体叹了口沉重的叹息。
三月五号,雷锋纪念日,老刘头突然浩浩荡荡指挥我们去扫马路。原来有电视台来拍专题,全校出动,我们不得不去做做样子。老刘头的意思是,大家去扫个十分钟,赶紧回教室做卷子。
我们扫得恋恋不舍,可时间就到了,不得不回去。我走得慢,一晃神才发现大部队不见了,紧走几步,看见前面红房子,绿草地,草地上立着五颜六色的巨型蘑菇。原来是幼儿园。
一群同学围在幼儿园门口,拿着扫把,眼巴巴地望着里面。我也凑上去。
里面的老师问,你们是来学雷锋打扫的?
不知谁先点了头,一群人都点了。
老师开了铁栅栏,进来进来。
滑滑梯,秋千架,香蕉形状的跷跷板。我们都乐疯了。老师说,哎哎哎,先打扫完了再玩。
从没有打扫得这么认真,这么快过。我们这一小支走丢的部队,像一群真正的小孩,在别人的幼儿园里痛痛快快地玩着。
刘老头让我们靠墙站着,他拿着教鞭,在我们面前踱来踱去。他问我们到底跑哪去了,知不知道他快报警了,你们怎么还有脸笑。
班里的一半同学坐着,面露怀疑地看着我们。另一半是我们,抿着嘴,掩着笑,怀着一个共同的喜悦的秘密。没人肯交代我们到底去了哪。我们只说我们走错了。
朱帅站在我旁边,后来他举手说刘老师是我开头带错路。刘老头让他做一百个俯卧撑,现在!
他手里拿了扫帚,墙边都站满了人没处放,我就向他示意我帮他拿。
朱帅做俯卧撑时,刘老头继续训我们,教鞭敲在讲台上,带起了白色的灰尘屑。袁均伟就坐在底下,锁着眉头望着我。我朝他露出好大一个笑容,我想袁均伟也跟我们一起去就好了。
袁均伟放学特意等我一起走。他说杨诚言这都什么时候了,这都快中考了。你平时没轻没重,也就算了。你现在还不好好准备考试,你万一高中都考不上你丢不丢人。你妈都被你害得丢人。
我本来是要跟他说我们下午的幼儿园之行的,我本来是想说你去了肯定也开心。这下好了,全堵住了。我就只说,我有那么差吗,我怎么会考不上高中,我都多久没看漫画了,我现在夜自修回家还看书呢。
袁均伟说早就该努力了,成天只知道和乱七八糟的人瞎混,没有一点上进心。
我扮了个鬼脸。突然明白,袁均伟一点没变,他只是把眼角的斜睨,放进了心里。
中考前发生的唯一一件比较轰动的事是,袁均伟参加市一中重点实验班的提前招生,被录取了。全校前二十名基本都参加了,就录取了他一个。
录取消息出来没几天,校长陪着两名陌生的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打断了刘老头的课,笑眯眯地说:“袁均伟同学出来一下。”刘老头骄傲得一节课都把头抬得高高的。
袁均伟回教室时,消息已经传开了。省重点来抢人了,关键就是看袁均伟肯不肯。一个学生竟然有了拒绝学校的权利,班里沸沸扬扬的。
他走进来,一撮人都围着他,问他手里拿的是什么,看起来像明信片啊,是不是省重点的明信片,据说省重点教学楼特别漂亮,你和那两个老师怎么说的,你答应他们了吗。其实省重点口碑也挺好的,出了好几个省状元。听上几届的学生说,省重点的明信片能带来考运,之前还有考生特意跑那边去重金求购。是吗,袁同学,能不能分我一张,我最近很需要蹭点考运啊。
辛小文坐在课桌前叠手绢,耳朵却朝着这边。朱帅侧坐在桌子上,新款运动鞋鞋跟一下一下敲在桌腿上。
袁均伟一声不吭,回到座位,他把一套明信片放何乔面前。何乔自然得像水一样,把明信片往课桌里一搁。
另一套,他隔着人群喊杨诚言,然后从人头上方掷给我。挤在他旁边的高个子不由得就低下头,躲避异物。
然后他坐下来,又开始转笔,说:“拜托,让让,我还要看书。”
人群缓慢地散了。我递了一张明信片给我前桌,她刚才围在人群里问袁均伟要过,一贯好脾气的姑娘扔回来,说不要,有什么了不起。过了会又扭头补充,不是针对你的。
朱帅黑色运动鞋跟重重敲在桌腿上,发出咚地一声,替散去的人群控诉着不满。
我翻着印了省重点古秀的楼和遮着杨柳的小湖的明信片,问袁均伟,你到底选哪个。
袁均伟说:“拜托,有第一可以选,谁会选第二。”
毕业了。去学校拿成绩报告单,在楼梯上遇到大牛,大牛又一副扑克脸,我也不说话就往上走。
突然我就转过头大喊:“你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本《机器猫》呢。”大牛停下了,没回头,半晌才向我挥挥手,说:“记得,有生之年一定给你还上。”
后来我才知道,大牛那次考得很不好,他没读高中,去了一个技校学厨师。学校其他人没出任何差错,分门别类,各有去处。辛子文、林小芹、何乔上了省重点,陆青青和我上了普高,朱帅上了中专。
我上了高中,学习节奏反而变悠闲了。陆青青在隔壁班。我们有时候下课时候就在走廊上见面,拿随声听一人一个耳机,听当时热播的国产动漫《我为歌狂》的插曲:淅沥的雨丝,像那六弦琴,它叮叮咚咚,是那么动听。斑驳的树影,像梦的森林,引领我走进,五彩的神秘。
《流星花园》流行过了,又被禁了。西门巷子里的音像店有《流星花园2》租借,我和陆青青凑钱去租,看完气得一起骂:第一部里面那么喜欢杉菜的道明寺第二部失忆喜欢其他人了,第一部的女主角杉菜几乎成了配角,和道明寺在一起的镜头都没几个。
后来我同桌米虫也加入到讨论中来了。为庆祝新友情的诞生,她请我们去西巷口吃梅菜扣肉饼,买一个一掰三,还许诺她以后发财了,就请我们一人吃一个。
一切都很好,只是有时候我坐在教室里,稍微有点不习惯。我有时候回头,又茫茫然转过来。和我从幼儿园开始做同班,一路同班到初三结束的袁均伟,不在我一眼能望到的范围里了。
大家都有信收,就我没有。
等了一段时间总算有了,是大牛的,他信写得很逗。说他最近在练习蓑衣黄瓜,怕浪费食材就中午天天吃黄瓜,吃得脸都长了。还说他选了颗最漂亮的土豆准备雕个林小芹的背影,结果还没雕呢那土豆就发芽了,说明他和林小芹最终还是能生根发芽。
我回信说,我无比佩服他的恒心,有这样的恒心怎么就递了一次情书,被拒绝后几年都没敢跟林小芹说过话呢。
他回信,你不懂,男人的自尊心啊。等我学好了烧菜,我将来就去找她,做给她吃。
是是是,我在信纸上写,可千万别把自己先喂成胖子,毕竟你初中就在胖子边缘了。
袁均伟竟然还是没来信。我妈几次去袁均伟家玩,我也想找借口跟着去,我妈不乐意。“去了又跟她儿子作对比,你一去我都不想去了。”
我总算忍不住了,提起笔不知道写啥。又羞又愤写了两个大大的“混蛋”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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