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了。袁均伟的信透出点苦兮兮的味道,写他们学校的灯柱子顶部带弯,一排一排立在那,白色樱花一下,像低头吊丧的人。
写他妈催他喝的三勒浆口服液苦得像像黄连,可他每天还要主动吃黄连。
我想逗他开心,就把米虫买的《故事会》借来,把笑话抄在信上。
他回,挺好笑的,可这都什么时候,你竟然还有空看这书。
写得越来越严肃,也越来越不中听。
我跟他说,我又交到一个好朋友,果然我性格随和脾气好人缘棒棒哒。你也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啊,别像以前那样对人拽不拉几。
他回,没能力才需要脾气好,因为只能靠脾气来建立和维护关系。不被人骂的人是庸人。你把交朋友的时间拿来认真上学多好。这次期中考试你准备考多少分。
我不回了。
隔了不久,我收到一大个包裹。里面是三盒的三勒浆,袁均伟做过的两本数学课外习题册,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解题过程,重要的题打了五角星,还有一封长信。
信里写了他想考的大学和专业,希望我能考去同个城市。帮我分析,我适合读日语或者韩语,因为我理科不好文科好,而且我喜欢日韩动漫,有兴趣的东西我才能学得长久,而且语言类的专业有利于找工作。里面还列了那个北方的城市,有这两个专业的学校历年的高考成绩。
我确实是努力用功了一阵的,到期末考试结束,考出了我上高中后最好的成绩。
小白杨当着我妈的面,好好把我夸了一通,我妈幸福得满脸通红。
米虫说,难道我以后的暴富就是因为我交到了你这个厉害的朋友。
暑假了,这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暑假。我妈让我去补课。她大概被小白杨的话惊醒了,误以为我是一个被懒散的家庭教育耽误的人才,决定努力补上这一课。她打听过了,外婆村头的那个严老师,刚从市一中退休回来,二十分的学生到了他手里都能考一百二十分。
我是很不宁愿地被押去的,我真是讨厌数学。结果到了严老师家,我妈自己先后悔了。因为她看见了袁均伟和他妈。她说,哎呀呀,一中学生听的题,我们家诚言怎么听得懂。
她没说错。严老师家摆出一块小黑板,四张长桌子,八个学生里,五个一中的,两个省重点,就我一个是普高的,还是数学特别差的那种。整个班我也不认识几个人,就认识袁均伟和林小芹,袁均伟做我同桌,林小芹坐我后面。
虽然严老师,永远拉着一张脸,可我精神上还是挺开心。我没想到,嘿,这辈子竟然还有机会能和袁均伟再做同学。
只是那题都难得像天书似的。严老师经常讲了一半,问都听懂了吗,所有人都点头,我也只能跟着点。然后他点我,你站到黑板前继续讲。我只好摇头。
他说,不会就不会,不会不可耻,最怕就是不懂装懂。我只好打起十万分的精神来努力听,可听完还是不懂。
袁均伟上午补课下午补课,我听过他和班上一中的其他人闲聊,大概知道他们几个大概就是你追我赶竞争死敌的关系。我怕给他添乱,也不敢多问他。
上午补完课,下午回家在桌子上做老严布置的数学题,做了一会就头一耸一耸地想睡觉。趴在桌子瞌睡了一会,又跳起来我怎么可以这样。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我都努力这么久了,就偷懒一会都不行嘛。又睡了一会,咬牙切齿地起来做题,心想,袁均伟,这都是你害的。
这么努力都做不好老严布置的题。我一早藏在村口的芦苇丛旁边,袁均伟一来,我就从烂泥地里蹿出来,抓住他的书包就从里薅数学本。他不肯,我就做哀求状:“我是真不会做,拜托拜托。”
他还是不肯,我拉住他书包直接上手。把他压在地上做桌子,他愤愤地反抗。我没办法,只能趴地上抄。
他站着,居高临下地训我:“杨诚言,你怎么永远学不好呢,你没了我可怎么办。”我边抄边应付他:“是啊,是啊,我不学好,没了你就再克隆一个。”
老严让我们站着。这屋子一切是旧的,长条的白炽灯却亮得刺眼。鲜红的叉打得让人痛恨。时间仿佛倒流似地,只是这次是更严厉的声音:“招吧,谁抄的谁!”
袁均伟想说话,他一发出点声音,老严就劈头对他说:“没问你”。我们两个人站着,我们做错的题一样,我们的本子在我们面前。老严让我们招谁抄的谁,可他又对袁均伟说,没问你。
我低着头,眨了几下眼睛,耳朵里有嗡嗡嗡白炽灯发出的声响,最后我举手,说:“我抄的。我抄的袁均伟的。”
老严说:“很好!”
老严说:“我说过了,不懂不可耻,不懂装懂才可耻,你以为欺骗了老师,你其实是欺骗了你自己。同学们,这是我退休后做的第一节思想品德课,我希望大家一起来帮助杨诚言同学。针对这件事,大家来排着队,每人对杨诚言同学说一句逆耳忠言。”
“话不好听,才是帮她。只有帮她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她才可能深刻反省,真正振作起来。高考就在一年之后啊,同学们,不到365天!你的一句话会改变同学一生。慎重啊同学们,慎重。”
其他人说的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一共就和他们上过七节课,根本就不认识。我只记得林小芹和袁均伟做的。
林小芹怎么都不肯说。
而袁均伟,他看着我:“你除了抄作业你还会做什么。”
我本来想笑的,想等会夸他演技好,但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你不要这么嬉皮笑脸的。别人这样挨个骂你也无所谓吗,你觉得很好玩吗?你不觉得丢人吗?别的女孩子都脸皮薄,你怎么脸皮这么厚呢。”
我眨了下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他眼睛都没眨一下,语气很平静。就像他一直想这么说,只是没找到机会。
“你小学数学考零分那次记得吗?考试你竟然还能在考场上睡着,然后说自己是发烧太难受,结果去医务室一量根本没发烧。事后在教室嚎啕大哭,说什么老师冤枉你。为什么老师不相信你?就因为你永远这副不求上进、嬉皮笑脸的样子。”
“你就继续上差劲的大学,和差劲的人做朋友,一辈子就这么得过且过吧。”
“哦,不对,你这样抄下去,恐怕连差大学也上不了。最多也就高中毕业。”
我再也没去老严家补过课,我妈怎么哄怎么威胁我都没去。我也没把这件事跟任何人说,包括我妈、陆青青和米虫。整个暑假我都没出门,我趴在一摞一摞的试卷上睡觉,眼睛干了湿湿了干。
林小芹整个初中和我说话不超过三句,到头来,他还不如林小芹。
高三了。班里的气氛总算变了。黑板后面写着威风凛凛的倒计时,旁边乌压压地写着上次考试每个人的名次和分数。考试时,米虫一边咬着笔一边做题,竟然把水笔都咬裂了,沾了一嘴墨水。
我没人可以说这样的事了。
给大牛寄的生日卡片被退回了,写着查无此人。我才想起来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我收到一张何乔寄来的明信片,正面是省重点的教学楼,背面什么也没写。
我猜他可能听说了什么。陆青青很八卦地问,难道何乔暗恋你,不对,从没看出这种迹象。
我说,想多了,单纯他人好。全世界只剩下我和何乔两个,我们也不会在一起。
袁均伟找过我几次,我没理。
期中考完了,他又给我写了一封信,意外的坦诚,坦诚得都不像袁均伟了。信里写了初中那次他考试失利后受到的嘲笑,他从没想过班上有那么多人讨厌他。他那段时间有时候幻听,听见背后有人在笑。他慢慢发力,发誓不再让人有嘲笑他的机会。
可他上高中后回头看,如果不是那次打击,他不会逼自己竭尽全力。他现在的班级,人人渴望上最好的学校,读最好的专业。相比起来,他确实觉得我太懒散了。他替我着急,可我好像还是老样子。所以那一天,老严让他们对我说狠话,他知道我会伤心,可他想的也是,能把我骂醒了就好了。
写得这么深明大义,我好像不回信都说不过去了。我给他寄了我最近两次的成绩单。
他夸我进步了。
我高中毕业了。考分不高也不低,对我而言已是尽力。我妈喜出望外,决定过两天就办几桌。袁均伟的分数上了报纸,他理所当然有了继续斜眼看人的权利。
他约我去看电影,说是给我用功学习的奖励。我没什么兴趣,说我约好了去米虫家玩。他说他送我去。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问我录取通知书到了没。
我说没,大概还有两天。反正网上已经查到录取名单了。
他说他查过了,我们两所学校不远,坐车都不用转车。
我说我没填你说的那所学校。
他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杨诚言,那你填了哪。
我报了学校、专业,都和他让我报的南辕北辙。两所学校一南一北,坐火车可能不用转车。
我第一次看见他面对我时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觉得很爽。
你为什么要报那,这什么学校,名字我都没听过!
我说,因为我想去玄武湖上划船。
他说,杨诚言,你还在为那件事情生气?这都多久了?你拿前途怄气。你脑子没病吧,你蠢不蠢啊?
我说,我何止蠢哪我还没有心啊。你说生气就生气你说和好就和好,你让我填哪我就要填哪,凭什么,我妈都没这么管我。
关于之前那件事,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嘛。
是啊,解释过了。我语气一转,我小学那次生病,我说过好多好多次,我真的感觉自己在发烧,我也不知道怎么没量出来。我不是在装病,我跟老师解释了好多遍的,可他不相信我,还是要给我零分。你以前说相信我的,可是你骗我,你根本不相信我,你也觉得我在撒谎。
还有,你要搞清楚,初中那天中午,我没有参与对你的嘲笑,我一次都没有笑过。
从小到大,你骂我、笑我苯,我没有一次跟你计较过,可不代表我不会难受。
没了你可怎么活?你是有多以为是才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没了你我会活得更爽。活该你从小到大没朋友,这朋友我他妈早就当够了!
高考结束的暑假,我整天宅家里玩《樱花大战3》,看见东京四人组来到伦敦探亲,我就热泪盈眶。我妈说看见袁均伟和一个女生在电影院看电影呢,还挺亲热的,我埋头控制我的机甲走路,不理。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嘛,不玩翻花绳,那就玩跳橡皮筋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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