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琛通敌叛国,将与其夫人容昭一同斩首,其女宋泷墨没为官奴。”
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响起,忽远忽近,搅得宋泷墨不得安宁。
“我父亲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宋泷墨失声,“一定是你们哪里弄错了!我不接受!”
“不接受?那就是还知道些什么。”那个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先带去诏狱慢慢审。”
“放开我!”宋泷墨被两个锦衣卫紧紧擒住,却依旧挣扎着,“我父亲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我要求面圣!我要知道凭什么!我要看证据!”
“通敌叛国如此大的案子为什么才一天就定罪!把证据拿出来!”
“我父亲是冤枉的!”
是冤枉的。
宋泷墨猛地睁开眼。
手上是厚重的手铐,脚上也戴着脚镣,身上穿着薄薄的白色囚衣,自己躺在散发着霉味的潮湿稻草上,四周黑洞洞的,还能听见老鼠的叫声。
一阵阴风刮过,在这寒冬腊月中徒增一丝寒气。
好冷。
她蜷缩在稻草中间,寒气传遍四肢百骸,令她清醒几分,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吃人不吐骨头的诏狱。
当宋泷墨想起自己身处诏狱的同时,也感受到自己身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冷热交加,擅岐黄之术的她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得到治疗,很可能会因为高热与风寒死在这里。
父亲宋琛是家中独子,宋家在江南,几乎已经无人,而她又是宋琛唯一的女儿,在女官制度都未完善的大梁,却是自小当作当家人养大的。
大梁一月前于北地失长宁、永安两城,帝大怒,正在此时,不知怎的作为丞相的宋琛被查出通敌叛国,才致使失城,原按律法,宋泷墨也将被斩首,但陛下开恩,才留宋泷墨一命。
但就算侥幸留得一命,也不可能过从前那般锦衣玉食的生活。陛下下旨,要她去掖庭。
在掖庭洗衣。
宋泷墨自读书识字起便知道她是丞相府未来的当家人,忽然让她去当洗衣婢,无疑是比死亡还难受的侮辱。
何况她父亲的案子明明不可能这么快就有结果,一定是有人陷害。
她意识不清,越是思考,越是陷入一片混沌,高热夺去她的意识,身体犹如陷入沼泽般逐渐沉沦。
如果真的这样沉沦下去,说不定睁开眼以后发现只不过是一场梦就好了。
就这样沉沦吧。
宋泷墨逐渐放松自己,不再继续挣扎,慢慢陷进去。
陷进去……
“明日押你去掖庭。”
忽地一个声音传来,惊醒尚在混沌的她。
又是这个声音。
锦衣卫身着如血般鲜红的曳撒,腰佩绣春刀,像修罗夜叉般盯着宋泷墨。
不是梦。
她确实身处诏狱,面前这个人,是抄她家并对她严刑拷打的锦衣卫。
死也死不成,活着又要面对这般痛苦。
“……”宋泷墨再也顾不得什么,伸出手,抓住锦衣卫的衣襟,用气音急切地问出她此刻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我父亲呢?我母亲呢?他们怎么样了?”
“你说话,告诉我,我父亲是冤枉的,我母亲不会死的,告诉我,告诉我好吗?”
“昨日,宋琛及夫人容昭已被斩首。”锦衣卫不着痕迹地将宋泷墨紧紧抓着他衣襟的手轻轻拍下,将噩耗一句不落传到宋泷墨耳朵里,“你昏迷三日,陛下下旨留你一命,若你死在掖庭也罢,但你现在还在诏狱。”
已被斩首。
她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接受父亲通敌叛国被斩首,接受自己即将去掖庭的现实。
要么就是一死。
与其如此苟活,确实死亡更加痛快。
“在诏狱还是在掖庭,对我而言有什么分别吗?”宋泷墨的手重重放下,瘫在稻草堆上,阖眼,“怎不等我高热而死,直接命人收尸,冻死在去掖庭的路上也罢。”
“你若是想死,可以继续挑衅本官,本官自会设法满足你。”
虽说自己确实想以死来逃避现实,可真听见他这么说,难免还是会有些心惊。
宋泷墨浑身上下颤得更厉害,这回并不仅仅是因为冷,更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
那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本能的害怕。
没有人不怕死,何况这锦衣卫的声音阴森森的,像阎王索命一样。
锦衣卫的话语比此刻诏狱的风还要寒凉,沁入宋泷墨骨髓。
“你一死,宋家就没人能翻案,宋琛永远是通敌叛国的罪人,”锦衣卫凑近她,“你知道现在外面多少人盼着你死么?”
这话像一盆冷水一样从宋泷墨的头顶浇下,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她确实可以一了百了,可宋家的荣辱怎么办?
宋泷墨没再说话,也没有继续挣扎,她逐渐放松下来,接受命运的安排。
宋家满门荣辱此刻只干系在她一人身上,就算在掖庭沦为洗衣婢,她也要咬着牙硬坚持下去。
腊月的京城寒风阵阵,漫天飞舞的雪伴着呼啸风声,给红墙金瓦的皇宫徒增几分寂寥。
宋泷墨所到的掖庭是内宫距离外宫是最近的,在这位锦衣卫将她押送给掖庭的管教姑姑后不久,就走到这个对宋泷墨而言,与诏狱没有什么分别的地方。
所有宫女都穿着单薄素净的衣裳,手被冻得通红,浸泡在冰水之中捣衣,一下一下发出沉重的打击声,又沉又闷,每个人脸上都被冻得通红,一副恹恹的模样,双目无神,手中的动作麻木地重复着。
一旦手中的动作慢下来,身后的管教姑姑就会一鞭子抽下去,在如此严寒的冬季,身上却火辣辣的,并没有比宋泷墨在诏狱好上多少。
“掌事姑姑要见你。”领她来的管教道,“跟我过来。”
“是。”
宋泷墨已经换上一身和那些洗衣服的宫女一样的宫装,那衣服穿在身上有些冷,但至少能维持最基本的保暖。
“刚刚跟你教的规矩都浑忘了?”管教听到她这声回答并不满意,“先跟你说好,进来这儿的,曾经也都是什么高门贵女大家闺秀,别拿以前的身份说事,否则……”
她压低声音,幽幽道:“这里每天都有人横着出去。”
宋泷墨听到最后的那句话,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管教的意思,低头:“奴婢明白。”
“掌事姑姑没有那么严厉,你大可放宽心。”管教说出她每一次带人来都会说的话,“但她不喜欢蠢货,也不喜欢太精明的人。你只记住,少说话,多做事。”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现如今的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将自己放低,再放低。
“奴婢谨遵姑姑教导。”
她转变得很快,管教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只是领着宋泷墨到掌事姑姑所在的地方去。
掖庭的掌事姑姑单独住在一间屋子里,屋内没有声音,但管教并没有领她进去,而是侧身立在门外,轻叩三声门。
里面没有回应。
管教便站在一旁,再没做什么多余的动作。
而宋泷墨也是只默默站在管教身后,亦不敢做什么多余的事。
两人不知在寒风中站立多久,那扇紧闭的木门终于有一点动静。
门缓缓打开,出来的却不像是掌事姑姑的人物,而是两个太监,抬着一个覆盖着白布的人。
白布上面还有一抹暗红的血迹。
宋泷墨的头更低了,几乎就盯着自己的脚尖瞧。
在连自己都保不住的情况下,她只能让自己冷漠,再冷漠些,丢掉无用的同情心。
直到太监远去,管教才压低声音说了句:“可惜。”
可惜什么?
“她是昨天刚到的,长宁与永安城不是破了么?永安城的城主没有女儿,这位,是长宁城城主的女儿。”
那岂不是……
如果她还活着……不对,就算她死了,那也是带着对宋家的恨离去的。
宋泷墨打了一个寒颤。
人死了,却只是一句“可惜”,什么也没有。
宋泷墨想死。在这样大的变故面前谁都想死,但她还不可以死。
长宁城城主的女儿死状她没有看见,只瞧见她被两个太监一前一后抬出掖庭。宋泷墨几乎可以想象到接下来,长宁城城主的女儿就会像在路边冻死的乞儿一般,被人随意丢到某个乱葬岗,和各种令人作呕的虫子相伴,尸体腐坏致死。
那锦衣卫说得对,如果她不求生,她完全可以死,就像刚刚从自己眼前经过的,长宁城的女儿一样。
她是已经死了,可还有多少人因为父亲的案子被牵连?又有多少人视自己为眼中钉?
“你知道现在外面多少人盼着你死么?”
锦衣卫森森的话语仿佛还在她的耳边萦绕,宋泷墨忽地想起一个很可怖的事实:她甚至都不知道,外面到底有多少人盼着自己死。
她还没从这般惊惧中回过神,屋内就传来一声:“进来。”
“是。”管教刚要领着宋泷墨进门,就听见屋内的声音继续道:“只有她一人。”
宋泷墨的心跳快上几分:“姑姑。”
她压低声音,妄想求得眼前这位才见面的管教姑姑的同情。
“奴婢初来乍到不懂事,担心冲撞掌事姑姑,还请姑姑垂怜。”
“让你一人进去就一人进去。”
这就是没有商议余地的意思了。
宋泷墨只能小心翼翼迈步进门,低头,根本不看瞧坐在上首的人,立刻就跪下:“奴婢宋泷墨,问姑姑安。”
上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外面雪落下的沙沙声。
[1]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上》第九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