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宋泷墨感觉自己等待到呼吸都要停滞时,终于听见坐在上面的掌事姑姑开口。
“容大夫的女儿?”
容大夫?
是在说她的母亲容昭吗?
她的母亲确实是京城内首屈一指的名医,听闻当年太后有疾,太医院的太医一筹莫展,是容昭进宫为太后医治,太后的病才慢慢好起来。
可如果要问,也不会问是不是容大夫的女儿。
先不说大梁只重视男儿,单说这次的事情,不管父亲是不是冤枉的,大梁的百姓和朝堂的官员都认定是父亲的错,她来掖庭也是因为父亲的缘故,那么这位掌事姑姑,一开口,应该是问“宋琛的女儿?”,而不是“容大夫的女儿?”。
可宋泷墨还是按下心底的疑虑,恭恭敬敬开口:“回姑姑的话,是。”
掌事姑姑又安静下来。
宋泷墨有些不明白,却还是跪在原地,低头。
“抬起头来。”
宋泷墨只得又抬起头,眼睛却是往下瞧的。
皇宫,宋泷墨来过一两回,是宫宴时,陛下点她到场的,当时她也只有十二三岁,所知的皇宫里的规矩也是听母亲教导。
以及刚刚那位管教姑姑和她简单口述。
她知道天家不能直视,虽然眼前的这个人不能算是“天家”,可也是整个掖庭最大的官,懂一点规矩,并不算坏事。
所以她并没有看掌事姑姑的容貌。
“还算懂规矩,知道不能乱瞧。你和她说的?”
这话是对着外面的管教说的。
“回大人的话,奴婢不曾说过。”
“那就是容大夫管教有方。”
又是“容大夫”。
她无法多嘴问她母亲到底与这位掌事姑姑有什么渊源,这既不合场合,也不合规矩。
“奴婢一直谨记母亲对奴婢的教导。”
她不知道这个回答到底好不好,但至少在摸清掌事姑姑的脾性前,不会让她不悦。
果然,掌事姑姑没有继续为难她。
“本来你懂医术,我是向陛下回禀要你去司药司。但司药司是女官的地方,以你的身份还配不上。”她道,“既如此,你便在掖庭好生呆着,三年后的女官考核,是你摆脱奴籍的唯一机会。”
可大梁开设女官,是先帝登基以后不久才开创的,先帝在位不过三十余载,因此,有些在宫中的老资历,是不识字的。
现在,让自家女儿识字以后进宫做女官是其中一个路子,而女官目前只有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和宫正司。[1]几乎涵盖皇宫生活的方方面面,设法让吃穿住行都由女官负责。
因此,朝中尚有许多保守派的官员认为这和在家中为奴为婢也没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好好教女工,让自家女儿出嫁以后做当家主母。
当家主母不识字又没关系,找个会识字的念来听就好。
至于普通百姓,就算有钱给家里的孩子念书,那也是紧着男丁来念的,入朝为官不比在皇宫里做女官强?
所以,虽然女官设置以后涵盖皇宫生活的方方面面,可没有什么女官,女官几乎都是空置的。
就算设置女官考核,也没有什么人愿意去,大都盼着年纪一到就出宫。
当然,宋泷墨这样的,就没有出宫的可能性,可她听闻女官考核严厉,几乎很难通过,所以女官才会闲置。
否则,掖庭不会有这样多的人。
这是她翻身的唯一机会,就算再难,她也要想办法把握好。
“掖庭平日里干的都是杂活脏活,你怕是没干过这些,多去向你前辈请教。”掌事姑姑说出她对这些贵女们说过无数遍的、一模一样的话,“我从不为难人,当然,也不会给任何人开后门。能活多久,全凭你个人本事。”
她说完,便一招手,“杜绢,带她去房间。”
杜绢就是带着宋泷墨入宫的管教。
“是。”
宋泷墨便跟着杜绢来到一个大通铺里,屋里十几个人睡一张床,现在午休时间即将结束,所有人都在屋里洗漱。
“以后你就睡这里。”杜绢指着角落的一个位置,“这间屋子里的都是洗衣婢,午后你便与她们一道去洗衣。”
宋泷墨对上众人望过来的目光,有打量的,疑惑的,轻蔑的,各种各样,是她不曾面对过的。
但那些人只是瞧宋泷墨一会儿,便继续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仿佛宋泷墨的到来对她们而言并不重要,只不过多一个少一个罢了。
杜绢离开,宋泷墨便到那角落的床铺去,刚准备睡下,就听见旁边一个宫女道,“这床铺,昨日睡过一个,今天又换一个。”
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从宋泷墨心底冒出,还没等她细想,嘴却先说话:“是长宁城城主的那位……”
“鬼知道是什么城主。”宫女们才不管这些,所以那宫女只道,“只不过听说她父亲守城不利,陛下将她全家流放,未满十五的女眷没为官奴,她才在这儿。喏,昨夜还寻死觅活的。”
宋泷墨顺着那宫女的目光望过去,发现在枕边墙角的血迹。
她也会一些仵作的本事,知道那血迹很新。
或许就是昨夜,长宁城城主的女儿撞的。
那血迹实在触目惊心,仿佛在向宋泷墨昭示着她的冤情,和她生不如死的处境。
未满十五的女眷,也就是说,她至少比宋泷墨还要小上一岁。
“怎么?吓破胆了?”宫女笑笑,“抓紧时间睡觉吧,过完今天下午,你连吓破胆的心情都没有了。”
这个宫女说得没错,到下午,双手泡在水里,她那娇嫩的手没一会儿就被冻得通红,可手上的动作要是慢一点,管教的鞭子就会抽下来。
她在诏狱的伤还没好,又徒增新伤,一下午下来,连用晚膳时握筷的手都在抖。
然后便是洗漱,睡那张硬邦邦的大通铺。
大通铺硌得她身上的伤口很疼,不管如何翻身都很难受。
在她翻上三四回时,忽地听到一声呵斥。
“翻来来去做什么呢?!昨日来个撞墙的还不够,今日还要来个翻身的是不是?!吵死了!”
“对不起。”
宋泷墨自知理亏,小声道歉以后,强忍着疼,不敢再翻身。
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一直回想着父亲的案子。
如果不将父亲的案子查清楚,那她永远都是罪人。
她不想,也不可以永远都是罪人。
如果要翻身,必须要替父亲翻案。
父亲从前也会与她说一些朝堂的事,不过几乎都是浮于表象的东西,没有什么背后党争这些。
她只记得,都察院左都御史李义廉,与她父亲师出同门,也一样出身江南,同年科举,宋琛是状元,他是榜眼。
就算一同入仕,他也总是逊宋琛三分。但平日里他与宋琛交往不浅,毕竟是同门,总会多往来一些,宋泷墨也见过他,为人和蔼可亲,看着并不像是会陷害她父亲的样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李义廉的女儿,是当今皇后。
李义廉比宋琛还要早成亲生子,女儿也只比陛下小两岁,两人是奉先帝旨意成的婚。
既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又是国丈,如果陷害宋琛成功,那么他就是丞相的最佳人选。
不对,不对。
宋泷墨将这段推理直接推翻,重新思考。
如果她是皇帝,会允许李家独大吗?
皇后可是有一位十三岁的太子的。
再过两年太子十五,就可以宫变……甚至都不用过两年,李义廉一旦当上丞相,就能设法让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直接外戚把控朝堂。
除非皇帝真不想要这江山,才愿意除掉宋琛,让李义廉做丞相。
但这些也仅仅是推断,没有实证。
就算是李义廉做的,也只是推断,根本没有实质上的凭据。
而且这种推断很没有实质上的依据,只是她恰好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李义廉,恰好推测这个可能性,又恰好推翻这个可能性而已。
她在掖庭,无法得知前朝的事情,再多想无益。
宋泷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睡不惯硬床的她腰酸背痛,浑身乏力,连手都抬不起来。
偏偏现在还要自己洗漱,梳头。
寒冬腊月的,宫女也没有热水能洗漱,双手都泡在寒水里,再拍在脸上,让疲惫不堪的宋泷墨瞬间清醒。
她迷迷糊糊到集合的地方,还在半梦半醒中,甚至都快忘记此刻自己身处何处。
“宋泷墨!”一个冷喝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管教姑姑手执鞭子,上来就狠狠地往宋泷墨身上抽下去。
“你这个头发怎么回事?鸡窝都比你那头发瞧着舒坦!”
宋泷墨有些羞赧。
衣服她能勉强穿好,毕竟家中的婢女在为她穿衣时,她是能看见那衣服一件件穿在何处的,但是,梳头不一样。
她从来没有自己梳过头发,平日里都是婢女在给她梳,今天能把头发束起来,已经是她迈出的一大步了。
“回去重新梳!若是让秋姑姑看见,非打你个一百大板不可!”
秋姑姑是秋霖,是宋泷墨昨天见过的掖庭掌事姑姑。
又一鞭子抽下来。
“连梳个头都乱七八糟,你还能干什么?滚回去重新梳!”
这是自然,头发没梳好就是不守礼,虽然掖庭没有什么主子会来,但若是给宫里的主子看见,就是以下犯上,对主子不尊敬,那是比偷东西还要严重的后果。
宋泷墨低头,“……是。”
她实在说不出她不会自己束发,再怎么说也是丞相府的大小姐,就算沦落到掖庭,她也是要面子的。
宋泷墨眨眼,尽力让自己的眼泪不要落下来。
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走回屋里,解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在斑驳的铜镜中看着自己的倒影,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1]此处女官制度参考明朝女官制。本文为架空历史,没有朝代背景,但大部分官职参考的是明朝,除了丞相,明朝自胡惟庸一案以后就不再设丞相,改设内阁,本文有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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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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