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望”着殷九昭的方向，脸上的皱纹因笑容而舒展开来。
她似乎并未察觉到眼前之人与茅屋格格不入，只听到那声还算温和的“师长”便连连点头。
“哎，好，好！是绡儿的师长啊！快，快屋里坐！这外头灶边脏得很，莫沾了您的衣裳。”
老妇人的手在空中挥动着，热情中又带着几分局促地催促她们进屋。
红绡紧张地看向殷九昭生怕她不悦，但殷九昭颔首依言后转身，裙摆拂过低矮的门槛步入了内屋。
内屋比外间更小，只摆着一张破旧的木床和磨得发亮的矮桌，唯一的光线来自糊着发黄窗纸的窗户。
殷九昭在屋内站定，身姿依旧挺拔得与这逼仄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红绡慌忙跟了进来发现哪里都落着薄灰，急得脸颊发烫，只能用袖子擦了擦那张矮凳看向殷九昭。
殷九昭缓步走到那扇小窗前，伸出手指推开了一小道缝隙。
黄昏的光线混合着晚风涌入驱散了些许沉闷也带来了外间更清晰的声响。
老妇人似乎在一个小陶瓮里摸索着什么，嘴里念叨着：“还有点儿白面……绡儿回来了，师长也来了……得做点好的……”
红绡听得心酸，想出去帮忙又怕冷落了殷九昭，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很快外间传来了和面的声音以及老妇人轻微的咳嗽声。
殷九昭就背对着红绡站在窗边，淡淡地望着窗外远处的田埂和山峦轮廓，仿佛她此次出来是透透气。
红绡怔怔地看着殷九昭，将擦灰的袖口藏在身后。
终于外间的动静停了下来，面食香气混合着柴火的气息飘了进来。
“绡儿，师长！快来，趁热吃！”老人一边呼唤一边摆着东西。
红绡看向殷九昭，她关上了窗，面色平淡地率先向外走去。
灶台上摆着几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白面馒头，馒头个头不大却洁白暄软，灶台上还摆着一小碟咸菜。
老人搓着手局促地站着：“家里没啥好东西……师长别嫌弃……快尝尝，刚蒸好的……”
红绡看着那碟白面馒头眼眶又红了，而殷九昭的目光落在那些馒头上也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声音平稳地开口：“修行之人，不食凡谷。老人家不必费心。”
老人的期盼僵在脸上喃喃道：“啊……是……是了……师长是仙人……看不上这些……”
红绡猛地上前一步，想要解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急得直摆手。
就在这时老妇人却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上前拿起一个暄软的馒头塞到了殷九昭的手里。
“哎呀，便是仙人，偶尔尝尝凡间的味道也不打紧的！”老妇人甚至就着塞馒头的动作在她手背上轻轻捏了捏。
“宗主啊，”老妇人换了个称呼，语气带着近乎鲁莽的熟稔和感激，“您把我们家绡儿养得好，胖了些，老婆子能感受到……真是多谢您了。”
老人虽眼睛看不见，但摸脸时就觉得孙女的脸圆了，便觉得这位“宗主师长”定是待孙女极好。
她继续絮叨着语气里充满诚恳：“您可不能光顾着孩子，委屈了自个儿！这馒头趁热吃，香着呢！吃饱了才有力气，才能更好的管教学生不是？”
殷九昭垂着眼看着被强行塞入手中的那个白面馒头。
柔软还有老妇人刚刚捏过她手背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从未有人敢如此对她。
即使是云别尘，她突然发觉自始至终的温柔也带着些距离。
这老妇人……她应该甩开的。
殷九昭站在原地既没有吃，也没有扔掉那个馒头。只是任由那温热灼烫着她的掌心。
红绡看着殷九昭僵硬的侧影和手中那个馒头，完了……奶奶她……
殷九昭抬起了另一只手碰了一下那温热的馒头淡淡地应了一个字。
“……嗯。”
殷九昭的侧脸在灶膛残余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奶奶听到那声回应连连点头：“哎，好，好！师长不嫌弃就好，快尝尝，趁热吃！”
她又摸索着拿起一个馒头塞到红绡手里催促道：“绡儿，你也快吃！陪着师长一起吃。”
红绡接过馒头只觉得那烫手得很，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殷九昭拿着那个馒头转身走回内屋在矮凳上坐了下来。
然后在红绡的注视下，她张开口在那馒头边缘咬下了一小口。
红绡紧紧盯着殷九昭试图从中分辨出不悦或忍耐，然而没有。
殷九昭安静地吃着那个馒头，速度不快却也没有停顿。
奶奶听着里面的动静，又开始摸索着收拾灶台：“这就对了……多吃点才好……”
内屋里的红绡看着殷九昭吃下了馒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浸湿了馒头表面。
她慌忙用手背擦去眼泪，然后低下头用力地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
馒头很香，很软，带着小麦最朴素的甜味，是她记忆里奶奶的味道，也是她成为首席弟子后再未尝过的味道。
红绡与殷九昭很快吃完了馒头，奶奶收拾的窸窣声也停了下来，她似乎有些疲惫地坐在了小凳上。
黄昏的余晖彻底隐没于山脊之下，茅屋内只有里外间灶膛里未熄的余烬散发着光芒。
红绡从角落的瓦罐里找出半截蜡烛用火石点燃，烛光跳跃起来，勉强照亮了这一方天地，将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红绡默默地拿起烛台，想要将它放到矮桌上让光能照到殷九昭更多一些。
借着晃动的烛光她忽然瞥见殷九昭那只隐在袖中的右手，手背上赫然残留着几点白色面粉痕迹。
师尊……她竟然一直留着这点痕迹？没有用清洁术立刻拂去？
以师尊的修为和习性，本该是绝不容许任何污秽沾染其身……
殷九昭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和停顿目光淡淡地扫了过来。
红绡吓得立刻低下头，慌忙将烛台放好快步退回到角落的阴影里。
殷九昭收回了目光并未说什么，她那只沾着面粉的手也依旧隐在袖中没有要处理的意思。
夜渐深，茅屋外风声呜咽，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更衬得屋内烛火静谧。
奶奶年纪大了又忙碌一番，此刻已靠在外间灶台旁的小铺上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内屋里，殷九昭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仿佛能这样坐到地老天荒。
唯有腕骨的玄色丝缎在烛光下显出一种柔和的轮廓，淡化了几分平日的冷厉。
红绡跪坐在角落里不敢打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偷偷抬眼时，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殷九昭那只隐在袖中的手上。
那几点白色的面粉痕迹如同烙印刻在她的脑海里。
殷九昭忽然动了一下，抬起右手举到眼前，烛光下那几点干涸的面粉痕迹愈发清晰。
师尊……终于要拂去了吗？
然而，殷九昭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背，目光深沉难辨地看了许久。
然后，她并未施展任何清洁术法，而是曲起另一只的手指一点点地将那些已经发硬的面粉痕迹刮了下来。
细小的面粉碎屑从她手背上落下飘散在昏暗的空气中。
刮干净后，她并未立刻放下手，而是就着烛光反复看了看那只手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那动作里带着一种红绡从未在殷九昭身上见过的……的专注。
红绡的胸腔涨得发酸，她很感激殷九昭接过了奶奶递的馒头，而殷九昭片刻后就放下了手，目光再次落回虚空恢复了之前的静默。
夜更深了烛火又燃去了大半，火光开始变得微弱摇曳。
角落里的红绡终究是年纪轻，重伤初愈又经历大起大落的情绪起伏，此刻在这片难得的安宁中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她强撑着不敢睡，脑袋却一点一点，最终靠在了冰冷的土墙上，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她睡着了。
在她睡着后不久，殷九昭才转过头目光落在角落那个蜷缩着睡去的身影上。
烛光勾勒出红绡还算瘦削的侧脸和脖颈上那圈刺目的白色纱布。
睡梦中的她似乎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偶尔发出极轻的抽噎。
殷九昭看了很久后站起身，走到红绡身前停下脚步，阴影笼罩下来将熟睡的红绡完全覆盖。
殷九昭的目光从红绡的睡颜落到她在睡梦中也紧握的手上，最后定格在那段缠绕着脖颈的纱布上。
她伸出手，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脖颈上纱布的前一刻微微顿住，悬停了片刻。
最终那只手拂开了散落在红绡颊边的一缕碎发，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红绡的额角。
睡梦中的红绡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往温暖的来源蹭了蹭，喉咙里发出咕哝声“奶……奶……”
殷九昭的手指如同被烫到般收回，直起身退后两步回到烛光能照到的地方。
最后的烛火跳动了几下彻底熄灭，茅屋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黑暗中，殷九昭依旧站在原地，直到天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才看了一眼红绡走出了茅屋。
晨光熹微中，那抹赤红的身影立在篱笆院中，周身弥漫开生人勿近的冰冷与距离感。
仿佛昨夜那片刻的暖意与失态都随着那燃尽的烛火一同湮灭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唯有她垂在身侧的指尖几轻轻捻动了一下，仿佛还在回味着……那一点凡间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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